时间,在顾言琛走下舞台,踏入宴会厅边缘那片相对昏暗的光影中时,仿佛才重新开始流动。
然而,流动的空气中,裹挟的却是几乎凝成实质的尴尬、同情、以及无数道无声的追问。香槟的气泡在杯壁碎裂,发出细微的嘶响,与隐约依旧的背景音乐交织,却无法掩盖那弥漫在整个空间的、令人窒息的寂静。所有人的目光,或明或暗,依旧胶着在那个独自穿越人群的黑色身影上。
他走得很慢。
每一步,都像是踏在无形的荆棘之上。合上的丝绒戒指盒,被他紧紧攥在掌心,那坚硬的棱角硌得他生疼,却远不及心口万分之一。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身后舞台上那片空洞的璀璨,以及前方无数张欲言又止的面孔。那些目光,如同探照灯,将他此刻的狼狈与失魂落魄照得无所遁形。
苏晓晴拨开人群,疾步冲到他面前,脸上写满了焦急与难以置信。“言琛!小溪她……”她的话堵在喉咙里,看着表弟那双深不见底、却明显失去了所有光亮的眼眸,所有追问都化为了心疼的叹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怎么会……”
顾言琛停下了脚步,目光落在苏晓晴脸上,却没有焦点。他扯了扯嘴角,那弧度僵硬而苦涩,算是一个回应,却比哭更让人难受。
“她需要时间。”他重复了一遍林小溪离开时的话,声音低沉沙哑,像是在陈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事实,却又带着一种刻入骨髓的疲惫。
“需要时间?在这种场合?”苏晓晴又急又气,压低声音,“她知不知道这让你……”后面的话,她没说下去,因为顾言琛的眼神阻止了她。
那眼神在说:他不需要任何人来指责她。即使被当众拒绝,即使尊严扫地,他首先考虑的,依然是她的感受。
就在这时,几位与顾氏有紧密合作、德高望重的董事和合作伙伴迎了上来。为首的张董,是看着顾言琛长大的长辈,他拍了拍顾言琛的肩膀,语气带着宽慰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言琛啊,年轻人,感情上的事情难免波折。林总监……或许只是一时没想好,女孩子嘛,脸皮薄。你别往心里去,大局为重。”
另一位李总则打着圆场:“是啊顾总,今晚是庆功宴,主角还是‘磐石’项目的成功。这点小插曲,过去了就过去了。”
他们的话语,看似关心,实则是在提醒他顾氏继承人的身份,提醒他此刻肩负的体面与责任。他们希望他立刻收拾好情绪,将这场被打断的盛宴拉回正轨,将这场“意外”对公司和他人形象的影响降到最低。
顾言琛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理解他们的立场,商业世界本就如此,个人情感在集体利益面前,往往显得微不足道。若是平时的他,或许会从善如流,用完美的社交面具掩盖一切。
但此刻,他做不到。
他的心被挖走了一大块,冷风正呼呼地往里灌。任何形式的粉饰太平,都让他感到恶心。
他抬起手,轻轻拂开了张董放在他肩上的手,动作不算失礼,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疏离。
然后,在所有人错愕的目光中,他转身,朝着舞台的方向,重新走了回去。
步伐,不再是刚才下台时的虚浮沉重,而是带着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异常沉稳的坚定。每一步,都像是在重新积蓄力量,每一步,都像是在对抗着整个世界的目光与期待。
议论声再次低低地响起,所有人都屏息看着他的举动。
他重新站回了舞台中央,站回了那片刚刚见证了他爱情梦想碎裂的地方。聚光灯再次无情地笼罩住他,将他脸上每一丝细微的表情都放大到极致——那上面有未褪尽的苍白,有深埋在眼底的痛楚,但更多的,是一种从废墟中强行挣扎而出的、冷硬的坚定。
他从僵立在一旁、脸色发白的主持人手中,近乎是“拿”过了话筒。动作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强势。
主持人下意识地松了手,讷讷地退后一步。
整个宴会厅,彻底安静下来。连背景音乐都不知道被谁彻底关掉了。只剩下无数道呼吸声,交织成一片紧张的寂静。
顾言琛的目光,缓缓扫过台下。他的视线掠过一张张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掠过那些带着同情、好奇、审视甚至是幸灾乐祸的眼神。他的目光没有在任何一个人脸上过多停留,仿佛只是在确认所有观众的在场。
最终,他的视线定格在虚空中的某一点,那里,是林小溪刚才站立的位置,如今空空如也。
他闭了闭眼睛。
浓密而微翘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瞬间翻涌的所有情绪。吸气,再睁开。
当他再次看向台下时,眼底那些剧烈的波动已经被强行压下,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如同暴风雨过后沉寂海面般的平静,以及一种近乎偏执的、磐石般的坚定。
他开口了。
声音透过麦克风传来,不再是求婚时的温柔缱绻,也不是平日下达指令时的冷峻威严,而是一种异常的平静,平静之下,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清晰地压下了场内最后一丝残余的嘈杂。
“诸位。”
仅仅两个字,就让原本还有些许骚动的会场,彻底落针可闻。
“抱歉。”他微微颔首,动作幅度不大,却带着一种沉重的份量,“刚才,发生了一个小小的插曲。”
他用了“插曲”这个词,轻描淡写,仿佛刚才那场足以摧毁任何一个男人骄傲和尊严的当众拒婚,真的只是一段无足轻重的小插曲。
“打扰了各位的雅兴,是我的不是。”他的语气甚至带上了一丝极淡的、公式化的歉意,但这歉意,更像是一种冰冷的礼貌,拉开了他与所有人的距离。
紧接着,他的话锋陡然一转,语气没有任何铺垫地变得斩钉截铁,带着一种宣布既定事实般的决绝:
“庆功宴,继续。”
这句话,是对今晚活动性质的最终定调,也是对那些试图用“大局”来规训他的声音的回应。他承认这是庆功宴,他会让宴会继续,但他绝不会让刚才发生的事情,被轻易地定义为“害羞”、“惊喜过度”或者任何其他轻飘飘的借口。
然后,他停顿了。
那短暂的停顿,仿佛蓄积了千钧之力。所有人的心,都随着他这个停顿而被高高吊起。
他的目光,再次变得锐利,如同实质般扫过全场,最终,仿佛穿透了层层墙壁,落在了那个不知在何处独自神伤的人身上。
他一字一句,声音不高,却如同誓言,清晰地烙印在每一个人的耳中,也烙印在这个夜晚的记忆里:
“无论她需要多久,我都会等。”
没有指名道姓,但在场所有人都知道那个“她”是谁。
“这辈子,我顾言琛的妻子,”
他微微昂起了头,下颌线绷紧,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骄傲和一种近乎疯狂的执着,
“只会是林小溪。”
话音落下的瞬间,整个宴会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没有掌声,没有议论。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斩钉截铁的宣告震住了。
这不是挽回面子的说辞,不是试图粉饰尴尬的托词。这是一个男人,在遭受了最公开、最彻底的拒绝之后,向全世界发出的、最孤寂也最坚定的爱情宣言。
他在告诉所有人,也像是在告诉那个逃离的她:你的拒绝,我接受了。你的不安,我理解了。你需要时间,我给你。
但是,我的心,我的未来,我妻子的位置,早已为你预留,永不更改。
即使你此刻逃离,即使前路未知,我顾言琛,也会站在原地,用我余下的所有时间,等你回头。
这番宣告,比他精心策划的求婚仪式,更像是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每个人的心上。它剥离了所有浪漫的外衣,露出了爱情最原始、也最坚韧的内核——无条件的等待与认定。
苏晓晴捂住了嘴,眼眶瞬间红了。她看着台上那个孤傲却又显得无比脆弱的身影,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她这个向来冷静自持的表弟,用情至深,竟至于斯。
几位原本还想说些什么的董事,也彻底哑然。在这样的决心面前,任何关于“体面”和“大局”的劝说,都显得苍白而可笑。
顾言琛没有再给任何人反应的时间。
他说完了所有他想说的话,做完了所有他此刻唯一能做的、扞卫他们爱情的事情。
他对着台下众人,再次微微颔首,幅度比之前更小,带着一种结束对话的疏离。
然后,他挺直了那仿佛承载了千斤重担的脊背,将话筒递还给依旧处于震惊中的主持人,步伐沉稳地,再次走下了舞台。
这一次,他没有丝毫停留,也没有再看任何人。
他穿过自动分开的人群,如同摩西分海,所过之处,一片静默。所有人都目送着他,目光复杂,却再也无人上前打扰。
他径直走向宴会厅的大门,将那片由他亲手维持住“正常”的喧嚣,连同所有震惊、同情、审视的目光,以及那个破碎的、承载了他满腔爱意与失落的舞台,彻底地、决绝地关在了身后。
厚重的雕花木门在他身后缓缓合拢,隔绝了两个世界。
门内,音乐似乎重新响起,人们似乎重新开始交谈、举杯,试图找回庆功宴该有的氛围。
门外,长长的、铺着暗红色地毯的走廊,空旷而寂静。
只有他一个人的脚步声,在空旷的空间里,发出清晰而孤独的回响。
他紧紧握着掌心中那枚小小的、冰冷的丝绒盒子,仿佛那是他在这片突如其来的情感废墟中,找到的唯一信物。
(第299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