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清明。
重庆西郊,一片静谧的公墓园区深处,青松翠柏掩映着一座花岗岩墓碑。碑上没有照片,只有两个并排的名字:云卿。没有生卒年月,没有职务生平,朴素得近乎苍凉。
晨露未曦,一位身着洗得发白的旧军装、身形佝偻的老人,提着一只竹篮,沿着熟悉的小径,缓缓走到墓碑前。他的脚步有些蹒跚,但每一步都踏得沉稳。正是阿旺。
他将竹篮轻轻放下,取出几样简单的供品:几块朴素的糕点,一碟洗得干干净净的青枣,两只白瓷酒杯,一小瓶汾酒。
“玉卿,云净,”阿旺开口,声音带着岁月磨砺后的沙哑,却异常温和,“又来看你们了。大勇兄弟走了,我接替他守着你们。”
“这是今年这青枣,是前阵子一位老战友从山西老家捎来的,说是他们村后山的老枣树结的,特别甜。我记得,你们都好这一口清甜。”
他动作缓慢地斟满两杯酒,一杯洒在碑前,一杯放在另一侧。
“今年开春早,园子里的花开得特别好。国家也越来越好了,你们当年盼的那些事,很多都成真了。前几年,咱们自己造的‘争气弹’也响了。要是你们能看到,该有多高兴。”
阿旺絮絮地说着,像是在对两位老友拉家常。从国家的大事,说到兵工厂那些老伙计的近况,说到小虎如今也成了总工程师,带了徒弟,说到当年边区用的那些土法子,如今在一些艰苦的地方还在改良着用……
他偶尔会停下来,望着墓碑,眼神悠远,仿佛能穿透石质,看到那两个他守护了半生的身影。
“前些日子,组织上找我,想给我安排个更清闲的地方养老,说这里太偏远,我来一趟不容易。”阿旺笑了笑,皱纹舒展开,“我没答应。这儿清净,离你们近。我身子骨还行,能走动。”
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下来:“就是有时候,夜里头还是会梦见……梦见你们年轻时的样子。……醒来,这心里头,又是空落落的,又是满当当的。”
一阵春风吹过,松柏枝叶簌簌作响,阳光透过缝隙洒在墓碑上,光影斑驳。
阿旺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坐着,陪着。直到日头渐渐升高,他才缓缓起身,收拾好东西。
“我先回去了。过阵子,等院子里的杏子熟了,我再带来给你们尝尝。”他对着墓碑微微颔首,一如过去几十年每一次告别那样,然后,转身,沿着来路,一步一步,慢慢离去。
一九七一年,冬。
周明远在清理家中旧物时,从一个锁了多年的紫檀木匣底层,发现了一封没有信封、折叠整齐的信笺。纸质已然发黄变脆,墨迹也有些洇开。
展开信纸,那熟悉的、瘦削却刚劲的字迹,瞬间将他拉回到二十多年前的渝州。
信没有抬头,没有落款,也没有日期。但周明远知道,这是肖玉卿在那段最艰难的岁月里,于病中写下的,或许是留给他和景行的最后交代,又或许,只是一次无法抑制的情感倾泻。
信的内容,并非工作指示,而是一些零散的句子,更像是一个孤独灵魂在长夜中的独白:
“……近日咳甚,见红,自知大限不远。回首半生,如履薄冰,如临深渊,未尝有一日敢懈怠,未尝有一事敢负初心。所行之事,或涉诡道,然心向光明,可昭日月。唯憾……唯憾身陷敌营,未能亲见红旗漫卷,未能与同志们把酒言欢,畅谈理想。”
“……渝州多雨,每至深夜,听雨打芭蕉,常思北地风沙。不知彼处窑洞,灯火可还明亮?所铸之剑,可还锋利?愿以我残躯,再为北行之路,挡得几许风雨。”
“……此生别无所求,唯愿山河无恙,百姓安康。若他日胜利,神州大地,再无战火,孩童可嬉戏于田野,书生可畅言于学堂,工匠可专心于创造……如此,则我辈血泪,不算白流。”
“……心中有憾,终难释怀。曾许一人重逢之约,恐成空谈。唯愿他余生平安喜乐,得展抱负,勿以我为念。我之魂灵,或化作清风,或化作明月,当常伴左右,护其周全。”
“……怀中之表,乃我至珍之物。若我身死,可随我长埋。内有印记,唯我二人知晓。此为我与此世,最后之私念,亦是永恒之契约。”
信到此戛然而止,没有写完。
周明远读着,仿佛能看见那个清癯的身影,在渝州寓所昏暗的灯光下,强忍着咳嗽,一笔一划写下这些字句,然后将满腹的牵挂、遗憾、期盼与深埋的爱情,都锁进这方寸之间。
他小心翼翼地将信纸重新折好,放回木匣。他没有将这封信交给任何人。
有些话,未能说出口;有些信,未能寄出。但它们和那份未尽的约定一样,早已超越了生死的界限,融入了历史的星河,成为了那个时代、那群人,最沉默也最响亮的注脚。
窗外,雪花悄然飘落,覆盖了城市的喧嚣。又是一个冬天,但春天,早已在无数人的牺牲与守护中,根植于这片大地。
一九八三年,清明。
北京的春意已浓,但西郊公墓的松岗上,依旧透着几分清寒。阿旺早早来到“云卿”的墓前,摆好简单的供品,静静坐了一会儿。
今年年初组织将墓迁到了北京,他一路陪同。
就在他准备离开时,小径上传来脚步声,不疾不徐。阿旺抬头望去,只见两位身着朴素中山装的老人相互搀扶着走来。一位是头发花白、面容清雅的老妇人,眉宇间依稀可见年轻时的英气;另一位是身材高大、面容刚毅的老者,虽年逾古稀,腰背依然挺直,只是额角有一道浅浅的旧疤。
阿旺眯起眼睛,仔细辨认,身体猛地一震,颤巍巍地站了起来。
来的正是罗慧怡(水怡)和罗云飞姐弟。
“阿旺。”罗慧怡先开口,声音温和,带着岁月的沙哑,目光落在阿旺身上,带着熟悉的亲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哀伤,“多年不见了。”
“水……罗大姐,云飞同志!”阿旺的声音有些哽咽,连忙迎上两步,“你们……你们怎么来了?”
罗云飞上前握住阿旺布满老茧的手,用力摇了摇,眼神沉静:“阿旺,我们来看看大哥……还有玉卿哥。”他的目光转向那座朴素的墓碑,“云卿”两个字,让他喉头滚动了一下。
罗慧怡走到墓前,静静凝视着墓碑,良久,才轻声道:“这些年,我们在外地工作,听说墓迁过来了,无论如何,也要来看看他们。”她蹲下身,从随身带的布袋里取出几样东西:一包用油纸仔细包好的、来自南方的糕点,几颗色泽鲜亮的橘子,还有一本崭新的、封面烫金的《中国机械工业发展年鉴》。
“云净,玉卿哥,”罗慧怡的声音很轻,像是对着久别的亲人低语,“我带了些你们以前喜欢的点心。这本年鉴,是去年出的,里面有很多咱们国家自己设计制造的机器,有拖拉机,有发电机,还有……云净你念叨过的大型机床。你看看,多好。”
罗云飞也走上前,没有说话,只是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磨得发亮的军用水壶,拧开盖子,将里面清澈的酒液缓缓洒在碑前。那是高度的高粱酒,辛辣的气味在清冷的空气中弥漫开来。
“大哥,玉卿哥,”罗云飞的声音浑厚低沉,“这是老部队特供的酒,劲儿大。以前在战场上,冷得受不了,就靠它顶一顶。你们……也尝尝。”他顿了顿,仿佛在压抑着什么,他的眼眶有些发红:“现在,仗打完了,国守住了。你们放心吧……”
罗慧怡轻轻拍了拍弟弟的手臂,看向阿旺:“阿旺,这些年,辛苦你一直守着。”
阿旺摇摇头:“不辛苦,应该的。就是……就是有时候觉得冷清。现在你们来了,好,他们……他们肯定高兴。”
三人沉默地站在墓前,任由春风拂过松枝,发出阵阵涛声。许多往事,无需多言,便在这寂静中流淌。
过了许久,罗慧怡才再次开口,声音带着深深的疲惫和释然:“我爹和娘……是在云净去世的消息正式确认后,先后病倒的。娘一直念叨着云净小时候的事,爹则总是一个人坐在书房里,看着云净从德国寄回来的那些旧照片和图纸……他们撑了几年,终究还是没能撑过去。走的时候,都很安详。我想,他们终究是去陪云净了,也……算了了一桩最大的心事。”
阿旺低下头,用袖子擦了擦眼角。
罗云飞深吸一口气,望着远方:“有时候我想,大哥和玉卿哥,他们虽然没能亲眼看到今天,但他们奋斗一生想要看到的——国家独立、百姓安康、科技进步——都在一点点实现。这漫山遍野的松柏,这安宁的岁月,就是给他们最好的告慰。”
罗慧怡点点头,目光重新落回墓碑上:“是啊。生未同衾,死愿同穴……他们终究是在一起了。或许在另一个世界,没有了战火和分别,他们能安心地一起做研究,一起看星星。”
临走时,罗慧怡将那年鉴轻轻放在碑前,罗云飞则对着墓碑,郑重地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阿旺站在小径边,目送着姐弟俩相互搀扶着,身影渐渐消失在苍松翠柏之间。春风拂过,松涛阵阵,仿佛在诉说着那些永不褪色的故事,关于信仰,关于爱情,关于牺牲,也关于永恒的守望。
墓碑上的“云卿”二字,在午后的阳光下,显得格外宁静,也格外深邃。
背影虽然苍老,却依旧挺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