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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文小说 > 其他类型 > 民间场 > 第七十九话 :笔墨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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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卷

长乐郡以北,有一古城名曰“文心”。此城历史悠久,文风鼎盛,自前朝起便是重要的文化中心,书院林立,藏书丰富,出过不少名士大儒。城中街巷,随处可见售卖文房四宝、古籍字画的店铺,空气中常年弥漫着墨香与纸卷的陈年气息,行走其间,仿佛能听到历史的回响。

宁瑜与阿翎踏入文心城时,正值深秋。天高云淡,金黄的银杏叶铺满了青石板路,与灰墙黛瓦、朱漆门柱构成一幅雅致的画卷。城中行人,无论士农工商,言谈举止间似乎都带着几分书卷气,连街边小贩的吆喝声,都透着股文绉绉的味道。

阿翎好奇地打量着那些悬挂着“xx斋”、“xx阁”匾额的店铺,橱窗内陈列的毛笔琳琅满目,大小不一,形态各异;砚台或端方厚重,或精巧别致;纸张或厚朴如绢,或轻薄如翼。她肩头的纸鹤,在这浓郁的文化氛围中,也显得格外安静,翅羽微敛,仿佛一位沉思的学者。

宁瑜漫步其间,感受着这座古城沉淀了数百年的文气。这股文气并非灵力,而是一种由无数读书人皓首穷经、挥毫泼墨所积累的精神烙印,温和而厚重,能滋养心神,启发智慧。然而,在这片看似祥和的文气之下,宁瑜却也敏锐地察觉到一丝不易察觉的“滞涩”与“陈腐”之感,仿佛有些东西过于固守传统,缺乏了应有的活力与生机。

二人行至城中最为着名的“翰墨街”,此街汇聚了文心城最负盛名的笔庄、墨坊、书肆。只见街心一处开阔地,搭起了一座高台,台下人头攒动,台上悬挂着“文心雅集·笔墨争锋”的横幅。原来,今日正是一年一度,文心城各大文房店铺展示新品、比拼技艺的盛会。

台上,几位须发皆白、德高望重的老儒和老匠人端坐评判席。台下,各家店铺的掌柜或传人,正摩拳擦掌,准备展示自家得意之作。

宁瑜与阿翎驻足观看。首先上台的是“紫云笔庄”的少东家,他捧出一套狼毫小楷,声称选用北地极品雪狼毫,经七七四十九道工序精制而成,笔锋尖锐,弹性十足,能写出如行云流水般的蝇头小楷。他当场挥毫,字迹果然清秀俊逸,引来一片赞叹。

接着,“玄玉墨坊”的传人呈上一锭新研制的“松烟古墨”,墨色乌黑铮亮,泛着紫玉光泽,研磨时香气清幽沉静,声称其胶法得自祖传秘方,历久弥坚,入纸不晕。评判们试墨后,亦是频频点头。

随后,又有“云锦笺坊”展示新造的“流霞浣花笺”,纸张色泽柔美,暗隐流云霞光与细碎花瓣纹路,华美非常;“金石砚阁”呈上一方新雕的“龙吟端砚”,石质温润,叩之有声,雕工精湛,栩栩如生。

各家作品,无不极尽工巧,追求材质的极致与形式的完美,将传统技艺发挥得淋漓尽致。台下观众喝彩声不断,评判们亦是面露赞赏。

然而,宁瑜看着那些精美绝伦的文房用品,听着那些对材质、工艺、古法的极致推崇,眉头却微微蹙起。他感觉到,这场“争锋”,似乎过于注重器物之“形”,而忽略了笔墨之道最根本的“神”——那执笔之人,那落笔之魂。

阿翎似乎也有同感,她看着那些华美的纸张和精致的毛笔,眼中闪过一丝困惑,轻轻拉了拉宁瑜的衣袖。

就在这时,一个不和谐的声音响起,带着几分愤世嫉俗的尖锐:

“迂腐!尽皆迂腐!尔等所争,不过是匠气之末,何曾触及笔墨之真魂?”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衣着寒酸、不修边幅、年纪约莫三十上下的落魄文人,挤开人群,踉跄着冲到台前。他手中紧紧攥着一支看起来极其普通、甚至有些破旧的毛笔,笔杆粗糙,笔毫稀疏。

“是那个‘书癫’柳无涯!”

“他怎么又来了?年年雅集都要来捣乱!”

“一个连饭都吃不上的穷酸,也配谈论笔墨真魂?”

台下顿时响起一片讥讽与斥责之声。

那被称为柳无涯的文人,对周围的嘲讽充耳不闻,只是双目赤红地盯着台上那些光鲜亮丽的文房珍品,激动地挥舞着手中那支破笔,大声道:“笔之魂,在于执笔人之胸襟气度!墨之韵,在于落笔时之真情实感!若无浩然之气贯注其中,纵有金管玉毫,松烟龙髓,不过是死物耳!尔等一味追求材质古法,雕琢形式,与买椟还珠何异?可悲!可叹!”

评判席上一位老儒皱起眉头,呵斥道:“柳无涯,休得放肆!笔墨之道,自有规矩法度。材质工艺,乃是根基。你连一支像样的笔都没有,也敢在此大放厥词?还不速速退下!”

柳无涯惨然一笑,举起手中那支破笔:“像样的笔?哈哈哈!此笔虽陋,却随我十年,饱饮墨汁,书写胸中块垒!它懂得我的愤怒,我的不甘,我的理想!你们那些华美的笔,可懂得主人的心跳?”

他情绪激动,竟不顾阻拦,一步跃上台去,抢过桌上一张普通的宣纸,也不蘸墨(或许他根本无钱买好墨),就以那支干涩的破笔,在纸上疯狂地挥划起来!

没有墨迹,只有笔尖与纸张摩擦发出的沙沙声,以及他那近乎癫狂的、沉浸在自己世界中的神态。他时而蹙眉,时而狂笑,身体随着无形的笔意而摆动,仿佛在书写着一篇惊天地、泣鬼神的雄文。

台下众人先是愕然,随即爆发出更大的哄笑声。

“疯了!真是疯了!”

“他在画什么?鬼画符吗?”

“快把他赶下去!”

然而,宁瑜的目光却紧紧盯着柳无涯那看似毫无章法的动作,以及那支在纸上空划的破笔。在他的灵识感知中,那支平凡的破笔之上,竟凝聚着一股极其强烈、纯粹、不屈的“文魂”!那是柳无涯十年落魄、满腔抱负无处施展所郁结的浩然之气与悲愤之情,尽数倾注于此笔之中!虽然无墨,但那笔尖划过之处,仿佛有无形的精神力量在纸张上留下了深深的刻痕!

这不是书法,这是一种精神的呐喊!是超越了形式、直指本心的“意”的挥洒!

评判席上的老儒老匠们,大多摇头叹息,认为柳无涯是失心疯了。唯有一位始终沉默、面容清癯、眼神深邃的老者(乃是文心城最负盛名的隐士大儒,顾慎之),微微眯起了眼睛,若有所思地看着柳无涯和他手中的笔。

柳无涯一番“狂书”之后,力竭般停下,拄着那支破笔,在台上大口喘息,眼神空洞而悲凉。

台下嘘声一片。

就在这时,宁瑜越众而出,缓步走上台去。

中卷

宁瑜的登台,让喧闹的场面为之一静。众人见这气度清雅的陌生年轻人出面,皆是好奇。

“这位公子,你是……”主持雅集的一位老匠人疑惑道。

宁瑜向评判席和台下众人拱了拱手,朗声道:“在下宁瑜,游学至此。适才见这位柳先生所言所行,心有所感,冒昧上台,欲借贵宝地,与诸位探讨一番这‘笔墨春秋’之真意。”

他目光扫过台上那些精美的文房,又看向柳无涯手中那支破笔,缓缓道:“方才诸位大家所展示,材质之精,工艺之巧,形式之美,确令人叹为观止,乃我华夏文明之瑰宝,值得敬重传承。然,柳先生所言,亦非全无道理。”

他拿起柳无涯那支破笔,感受着其中那股炽热而悲怆的文魂,对众人道:“笔为何物?非是管毫之贵贱,乃是心意之延伸。墨为何物?非是烟胶之优劣,乃是情思之流淌。纸为何物?非是纹理之精粗,乃是胸怀之承载。诸位可曾想过,为何先贤大家,纵使身处陋室,器具粗劣,亦能留下千古名篇?因其胸有丘壑,笔含风雷,情动于中而形于言!那灌注于字里行间的精神气韵,才是笔墨不朽之魂!”

他走到案前,并未选用那些名笔佳墨,而是随手拿起一支最普通的、伙计用来记事的毛笔,又取了一些最寻常的烟墨,在普通的宣纸上,轻轻蘸墨。

他没有书写任何具体的诗词文章,只是凝神静气,随心所欲地挥洒起来。笔尖游走,时疾时徐,时轻时重。墨迹在纸上晕开,并非成形的字,而是如同山峦起伏,流水潺潺,风云激荡,又似蕴含着某种难以言喻的韵律与情感。

他没有注入灵力,只是将自身对天地自然的感悟,对世事人情的洞察,以及对刚才那场“形”与“神”之争的思考,融入了这看似随意的挥洒之中。

奇妙的是,那普通的笔,普通的墨,普通的纸,在宁瑜手中,仿佛被赋予了生命!那墨迹虽无形,却气韵生动,意境深远!观看者仿佛能从那变幻的墨痕中,看到历史的沧桑,看到人间的悲欢,看到一种超脱物外的宁静与豁达!

这并非书法,也不是绘画,而是一种更接近于“道”的呈现!是“意”超越了“形”的束缚,直接与观者心神对话!

全场鸦雀无声!所有人都被这超越了技巧、直指本心的“书写”所震撼!与之前那些精雕细琢的作品相比,宁瑜这看似随意的挥洒,反而更具有一种打动人心的原始力量与深邃意境!

就连评判席上那些见多识广的老儒老匠,也无不面露惊容,沉浸在那无形的气韵之中。那位一直沉默的顾慎之先生,更是眼中精光闪烁,忍不住抚掌轻叹:“妙哉!此非书,非画,乃是‘心印’!已得笔墨三昧!”

柳无涯怔怔地看着宁瑜的“作品”,又看看自己手中那支破笔,眼中的悲愤与癫狂渐渐化为了一种明悟与激动。他明白了,宁瑜在用行动告诉他,也告诉所有人,真正的笔墨之魂,不在于外物,而在于那颗跳动的心,那份真实的情,那个独立的思!

宁瑜收笔,对台下众人道:“可见,器物固然重要,然绝非根本。若只重其形,而轻其神,则如同舍本逐末,纵有千般技巧,万种华美,终是空洞无物,难以动人。真正的‘争锋’,不应仅是材质工艺的攀比,更应是胸襟学识、精神境界的砥砺与升华!”

他又看向柳无涯:“柳先生满腔赤诚,文魂灼灼,令人敬佩。然,愤世嫉俗,亦是一种执着。若能将这满腔块垒,化为更为深沉博大的力量,以笔墨承载道义,关切民生,则其文必能如椽巨笔,真正撼动人心。”

柳无涯浑身一震,如醍醐灌顶,对着宁瑜深深一揖:“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柳某……受教了!”

台下众人,此刻也已无人再嘲笑柳无涯。宁瑜的演示与话语,如同清泉,涤荡了他们对笔墨之道的固有认知。许多人开始反思,自己是否过于追求形式,而忽略了内在的修养与真诚的表达。

评判席上的顾慎之先生站起身,对宁瑜拱手道:“宁公子真知灼见,发人深省。老夫顾慎之,忝为文心书院山长,恳请公子移步书院,我等再好生讨教。”

宁瑜还礼:“顾先生过誉,晚辈恭敬不如从命。”

这场“笔墨争锋”的雅集,以一种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方式落幕。它不再是单纯的技艺比拼,而是引发了一场关于传统文化“形”与“神”、“器”与“道”的深刻思考。

下卷

宁瑜与阿翎随顾慎之先生来到了文心书院。书院坐落于城西山麓,环境清幽,古木参天,藏书楼阁鳞次栉比,学术气息极为浓厚。顾先生乃是当世大儒,学识渊博,却不拘泥于章句,更重义理与经世致用,与宁瑜相谈甚欢。

两人从笔墨之道,谈到文章义理,从历史兴衰,论及人性善恶,乃至天道自然。顾先生对宁瑜的见识与境界极为赞赏,引为忘年之交。宁瑜也从顾先生那里,学到了许多扎实的学问与深刻的历史智慧。

柳无涯经此一事,心结大开,不再沉溺于个人怀才不遇的愤懑,开始在顾先生的指导下,系统研读经典,关注民生疾苦,以其犀利的文笔和炽热的情感,书写时评策论,虽依旧清贫,但文章却逐渐有了筋骨与温度,在士林中开始崭露头角。

宁瑜在文心书院盘桓了半月有余,每日与顾先生论学,与书院学子交流,亦将自己游历四方所见所闻、对世事人生的感悟分享出来,令许多埋头故纸堆的学子眼界大开。

阿翎虽不能言,但在书院这浓郁的文化氛围中,亦是受益匪浅。她时常流连于藏书楼,虽然看不懂文字,却能感受到那些古老书籍中沉淀的智慧灵光。她的纸鹤,有时会停在某卷摊开的古籍上,翅羽轻拂过泛黄的书页,仿佛也在汲取着千年的文思。

宁瑜发现,文心城的文气,在经过那场“笔墨争锋”的冲击与反思后,似乎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那股原本有些“滞涩陈腐”的气息,开始重新流动起来,多了一份活力与生机。越来越多的读书人开始意识到,真正的学问与文章,不仅要扎根传统,更要面向现实,关怀生命,承载道义。

离开文心城的前一日,顾慎之先生将宁瑜请至自己的书房,取出一方古朴的田黄石印赠予他。印文只有两个字:“问道”。

“宁公子,此印随老夫多年。”顾慎之先生恳切道,“今日赠予公子,愿公子永葆此问道之心,于天地人间,不断追寻真理与智慧。”

宁瑜郑重接过,他能感受到这方小印上凝聚的顾先生毕生的求索精神与殷切期望。“多谢先生厚赠,晚辈定当铭记于心。”

阿翎也收到了一份特别的礼物——一套顾先生亲自挑选的、带有精美插画的启蒙读物,虽然她可能看不懂,但那份心意让她十分欢喜。

次日,宁瑜与阿翎辞别文心城。顾慎之先生、柳无涯及众多书院学子、城中士绅前来相送,直至城外长亭。

“宁公子,阿翎姑娘,一路珍重。”顾慎之先生执手相送,“文心城因二位而受益良多。”

柳无涯亦是深深一揖:“柳某能遇公子,实乃三生有幸。日后定当勤勉治学,不负公子点拨之恩。”

宁瑜与阿翎挥手作别,身影消失在官道的尽头,融入那秋日辽阔的天地之间。

“文以载道,器以传神。”宁瑜行走在落叶纷飞的官道上,对阿翎总结道,“笔墨纸砚,虽是微小器物,却承载着浩荡的文明与深邃的精神。然而,若只沉溺于器物之精良,形式之华美,而忘却了其背后所应承载的‘道’与‘神’,则文明必将失去活力,流于僵化。这文心城的故事告诉我们,尊重传统固然重要,但更要时时常问本心,不忘创新,让文化的血脉在与时代的碰撞中,始终保持鲜活与生机。这不仅是笔墨之道,亦是所有学问与艺术乃至为人处世的根本之道。”

阿翎深深点头。她把玩着顾先生所赠书页上那些生动的插图,又回望那渐行渐远的、书香弥漫的古城,心中对“文化”与“传承”有了更深的理解。她知道,真正的传承,不仅是技艺与知识的传递,更是那种不断追问、勇于超越的精神火种的延续。

他们的旅程,因这“笔墨春秋”的洗礼,而更添一份文化的厚重与思想的锋芒。这关于形神、器道、传承与创新的思考,必将随着文心城的墨香,浸润更多求知的心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