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史局院内的铜浑仪龙首衔珠处凝着露水,晷针在青石阶投下细长影。
张勤挟青布包裹踏过石阶,布角渗出桑皮纸的草木气。
李淳风俯在紫檀案前,五指捻算筹核《缉古算经》抄本,竹筹在算式上叠作塔形。
张县公今日携宝来?李淳风未抬头,指尖又添支算筹。
案角宣州墨研到半途,墨锭压着散开的《敦煌星图》残卷。
张勤解青布结时,桑皮纸教材铺开带起微风,案头纸页簌簌响。
李淳风取犀角镇纸压住卷角,袖口朱砂在字上蹭出红痕。
他抽算筹在九宫算章旁摆方阵:这码列竖式,确比算筹省位。
铜浑仪地轻响,巳时日光转过黄道环。
他借光指田亩章方田术配此码,蒙童可免摆弄算筹苦。
露珠滴落,正砸在圆田周径例题上,墨迹晕开如圆规画出的涟漪。
李淳风从砚盒取出朱笔,在页缘批注时笔尖略顿。
粟米互换题该添市价实例——今岁长安米斗十五文,粟斗十二文。
笔锋划过桑皮纸纤维,发出细碎声响。
台角铜圭表突然投下阴影,未时已到。
李淳风合上教材,见封皮沾了石粉,便袖中取出鲛绡帕轻拭:此本可先付崇文馆试讲。
他起身时官袍沾了青苔,却浑不在意地指着浑天仪:恰如这仪象,新算法终需实践校验。
风吹过观星台,桑皮纸页微微卷起,露出页脚墨迹未干的雉兔同笼新解。
忽地,观星台骤起狂风。
李淳风卷起星图疾步退入铜人亭,官袍下摆已洇湿深色。
张勤挟着教材跟进,桑皮纸封面淋出斑驳水痕。
这雨来得急。李淳风取鲛绡帕轻拭封皮。
他指尖顺着目录划下,粟米章接方田,商功章续差分,倒暗合《九章》章法。
亭角雨帘如瀑,他声音混着雨打铜瓦的脆响。
翻至章时,他眉间微蹙:课蒙分十二阶,是否过于琐细?
指甲在课蒙二阶的批注栏轻叩,蒙童习数,贵在通理,何须如考课般分级?
张勤指向亭外雨幕:昔孔子教人,亦分礼乐射御书数六艺。
他取算筹在石案摆出阶梯状,初阶识数,二阶加减,恰似幼童先学步后学跑。
一支算筹被风吹落,正掉在积水洼里。
李淳风凝视雨打铜人溅起的水花:然《九章》二百四十六问,未尝分级。
他忽以指蘸雨水,在石案画圆,不若圆周率,虽三点一四足用,祖冲之仍算至七位。
亭檐雨水汇成细流,在青砖刻的晷度上蜿蜒。
雨渐歇时,铜人手臂残留的水珠滴落,正砸在课蒙十二阶字样上。
李淳风用袖口压住渗水的纸页,指尖在湿痕上轻叩三下:且先在我太史局试讲。
他合书时,桑皮纸发出沉闷的声,若蒙童可受,再议不迟。
封底沾着的铜绿在夕照中泛出幽光。
西天忽现虹霓,七彩光弧恰从藏经阁鸱吻跨到铜人戟尖。
李淳风仰头眯眼:虹饮东井,主文事昌明。
他忽以教材为尺,量取虹脚在石砖的投影,虹宽三指,高九尺——恰合勾股数。
张勤见虹光映在教材扉页,忙翻至章:步虹丈天例题。
取炭笔在空白处画简图,以虹高测云距,正合蒙童趣学。
笔尖掠过未干水渍,拖出淡蓝痕迹。
铜人掌心残余的雨水继续滴落,在粟米互换章溅开涟漪状水印。
李淳风忽以指蘸水,在石案写试讲三日四字:崇文馆蒙童若习得分数章,便不算琐细。
水字在暮色中迅速蒸发,唯字末笔渗入石纹。
......
长安书铺。
张勤正翻看书局新印制的插画版《千字文》,忽闻柜台前传来生硬的官话:这《千字文》,能否减二百文?
只见个五尺余高的褐衣男子踮脚扒着柜台,腰间悬着螺钿短刀。
伙计捏着账簿摇头:客官,这是京版精刻,定价一贯足钱。
那男子袖口露出半截海兽纹刺青,仍不死心:某买三本,可否按八百文算?
张勤近前拂开书堆:阁下可知,书价廉则人轻之?
他取过样本册弹了弹封面,此乃国子监博士亲校,墨色浓淡皆有定规。
倭商狐疑地翻开内页,张勤即指鸡兔同笼此术在贵国值几何?若贱卖,岂非自贬学问?
伙计机灵接话:上月有倭商购《齐民要术》十部,听说运回国转售得金十两。
张勤见对方动摇,又添一把火:贵国使者屡求《武德礼》,皆因装帧华美方显郑重。
他故意将书角在柜面磕出轻响,书脊烫金,函套织锦,方配使团贡礼之仪。
倭商摩挲着扉页的云纹,忽从怀中掏出金粟笺:既如此,某要五部,需锦函封装。
他掏钱袋时带出几枚倭银币,叮当落在青砖地上。
张勤俯身拾起一枚:此银成色,正可兑一贯二百文。
伙计忙拨算盘:五部锦函书,合计六贯钱!
暮鼓声中,倭商抱着绸布包裹的书卷离去。
伙计凑近张勤耳语时,算盘珠子的檀木味混着墨香:这已是本月第三拨倭人,专挑算学书买。
张勤指尖轻叩紫檀柜台,台面留下淡淡指印:明日起,《九章》《海岛》诸算经,倭人来购便提价五成。
他瞥见街角青布帘下闪过矮小身影,若有异议...
取过账册朱笔,在价目表画红圈,教他们来延康坊寻我。
伙计突然压低声音:前日有倭人问一些书有无孤本...
话音未落,店门铜铃又响。
个戴斗笠的瘦小男子闪入,笠檐压得极低,腰佩短刀鞘露出海波纹。
他径直走向书架,指甲在书脊划出细痕。
张勤缓步近前,袖中落出太史局铜牌:此乃太史局博士亲校版,全长安仅此三部。
他指尖点向扉页朱印,昨日鸿胪寺少卿刚取走两部。
倭人猛地抬头,斗笠下目光闪烁:某愿出现银二十两!
三十两。张勤取书轻掸尘灰,另需加装紫檀函盒,配象牙签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