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第三天,陆寒星身上那种尖锐的抗拒感似乎消失了。但这并非是想通后的释然,而是一种更深沉的、浸透了骨髓的认命。
饥饿感如同附骨之蛆,不断啃噬着他的胃壁和意志。他意识到,用绝食来对抗,痛苦的只有自己,毫无意义。更重要的是,那些将他的人生彻底摧毁的人,还没有付出应有的代价!
刘娥——他那个人贩子养母,那个将他从富贵云端拽入泥沼的女人!她竟然就那么便宜地死在了看守所,没有经历漫长的铁窗煎熬,没有受尽折磨,反而得了个痛快!陆寒星清晰地记得,在她死前最后一晚,隔着冰冷的栅栏,她那恶毒而得意的眼神,如同淬了毒的针,狠狠扎在他心上。
“野种……你永远都是个野种!”
“想报仇?下辈子吧!”
“你就带着这份恨,浑浑噩噩地活下去吧,像阴沟里的老鼠一样!”
那些话语如同魔咒,在他脑海里盘旋不去。她死了,却用最恶毒的方式,给他套上了无形的精神枷锁。
而另一个仇人,那个亲手毁掉他本该拥有的一切、将他推入深渊的秦妄!他现在在哪里?恐怕是在父亲秦世襄的羽翼庇护下,在某个舒适的角落里“养病”吧?他所承受的痛苦,恐怕不及自己这十八年来所遭受的万分之一!自己恨不能将他千刀万剐,而秦妄呢?或许只是后半生需要在轮椅上度过而已。他依然有疼爱他的父亲,还有妻子,有孩子……在身边!
那我呢?
陆寒星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窒息般的疼痛蔓延开来。
我早就没有家人了。不,或许更准确地说,我从来就不配有家人。
秦家人……他们算是我的家人吗?这个念头刚一浮现,就被他自己嗤笑着否定了。他们防备他,轻蔑他,害怕他会带来麻烦,所以用这几十个保镖铸成牢笼,将他死死地看管起来。
他下意识地抬起头,目光恰好撞上了守在床边、如同石雕般的阿威那精悍而警惕的视线。
阿威没想到他会突然抬头,那双黑宝石般的大眼睛里空洞与痛苦交织,竟让他心里莫名地“咯噔”一下,生出一丝难以言喻的惊悸。
他立刻收敛心神,迈步上前,公事公办地微微躬身:“五少爷,有什么吩咐?”
陆寒星只是呆呆地望着他,过了好几秒,那双失焦的大眼睛才似乎有了一丝活气。他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动,用极度沙哑、仿佛被砂纸磨过的声音,艰难地吐出了几个字:
“我饿了……想吃饭。”
精致的托盘被无声地放在病床的移动桌板上。四菜一汤,色泽分明:油亮诱人的红烧肉、圆润饱满的肉丸子、烧得软烂入味的茄子、翠绿点缀着鲜蘑的炒青菜,以及一盅奶白醇香的鱼汤。旁边摆放的骨瓷碗筷,在顶灯下泛着冰冷而讲究的光泽。
陆寒星干燥的嘴唇不自觉地舔了舔,胃部因食物的香气传来一阵剧烈的痉挛。他看着这顿远超普通病号餐的伙食,心里一片死寂的冰凉。
“既然早晚都是个死,”一个自暴自弃的念头在他脑海中盘旋,“那不如做个饱死鬼再上路。黄泉路上,总比做个饿死鬼强。”
这念头刚落,另一道冰冷尖锐的声音便如同鬼魅般在他记忆深处响起——那是秦妄,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与轻蔑:
“陆寒星,你以为你被秦家认回来,是来当少爷享福的吗?”
“别做梦了!老爷子早就打算把你扔到国外去,眼不见为净!”
“你要是敢不安分,不听话,信不信直接打断你的腿?到时候,谁还管你是什么五少爷?只怕连最低等的佣人,都敢骑到你头上拉屎!”
回忆像淬了毒的冰锥,刺得他心脏阵阵抽痛。他闭了闭眼,浓密的长睫在苍白的脸上投下脆弱的阴影。
是啊,他现在和一条被打断腿的丧家犬有什么区别?甚至连逃跑的力气和念头都被抽空了。
他深深地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带着认命后的疲惫与麻木。
“欺负……就欺负吧。”他在心里对自己说,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大不了……就是被他们欺负死。”
横竖都是一死,至少,他不想饿着肚子死。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了那碗色泽红亮、肥瘦相间的红烧肉上。那曾经是他童年时,做梦都不敢想的、堪称奢侈的美味,如今却像是最后的断头饭。
他伸出手,指尖因为虚弱和内心的挣扎而微微颤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握住了那只沉甸甸的勺子。冰冷的触感从指尖传来,仿佛在提醒他,这口饭咽下去,便是彻底向这令人绝望的现实低头了。
陆寒星握着那柄沉甸甸的勺子,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从精致的瓷碗里舀起一块颤巍巍、油光红亮的红烧肉。他几乎没有犹豫,近乎麻木地将整块肉塞进了嘴里。
浓郁的肉脂香气瞬间在口腔中爆开,咸鲜的肉汁充盈着每一个味蕾,这是久违的、属于“正常”生活的味道。若在以往,这定能带来片刻的慰藉与满足。但此刻,那丰腴的香气、醇厚的滋味,却像隔着一层无形的薄膜,无法真正触及他死寂的内心。味蕾感受到了美味,心却品不出半分欢愉,只剩下机械的咀嚼和吞咽。
就在这时,一旁的佣人悄无声息地端上一杯刚榨好的橙汁。玻璃杯壁挂着细密的水珠,里面黄澄澄的液体在灯光下显得格外鲜亮诱人,像一捧凝固的阳光。
他下意识地拿起杯子,看也没看,就仰头灌了一大口——
“唔!”
一股滚烫的灼痛感猛地从舌尖蔓延至喉咙!他猝不及防,被烫得瞬间皱紧了眉头,下意识地撇了撇嘴,眼眶甚至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刺激而微微泛红。他狼狈地放下杯子,那诱人的橙汁此刻却成了伤人的利器。
这点小小的意外似乎并未打断他进食的进程,或者说,他根本不在意这点疼痛。他重新拿起勺子,这次,他直接舀起一大勺奶白色的鱼汤,哗啦一声浇在晶莹的白米饭上。接着,又近乎粗暴地舀起一大块红烧肉和浓郁的汤汁,一股脑地拌进饭里。
他用勺子用力地搅和了几下,让每一粒米都裹上油亮的酱汁和肉香。然后,他挖起满满一勺混合着肉块、肉汤和米饭的食物,狠狠地塞进嘴里。
他的脸颊瞬间被撑得鼓囊囊的,费力地蠕动着,那双黑宝石般的大眼睛因为咀嚼而显得有些失神。那样子,竟有几分像在寒冬来临前,拼命往嘴里塞满坚果、生怕被抢走的小松鼠,带着一种仓促的、不顾一切的,甚至是自暴自弃的劲儿。他吃的不是饭,是绝望,是认命,是用这短暂的饱腹感来对抗那无边无际的黑暗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