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下来,九溪和栋哲帮着母亲跑手续、整理行李,也免不了在巷子里进进出出。这天傍晚,两人抱着刚从邮局领回来的几个准备打包的纸箱回到家,脸上都有些说不出的古怪。
“妈妈,”九溪放下箱子,看了看正在叠衣服的母亲,轻声问,“大家这是……都怎么了?”
宋莹从一堆衣物里抬起头,眼神有些疲惫和困惑:“嗯?什么怎么了?”
栋哲灌了一大口水,抹抹嘴,语气带着点少年人特有的直接和不解:“嗨,就是感觉怪怪的。这几天,街坊邻居看见我们,都热情得不得了!王奶奶非要塞给我一包她自己晒的柿饼,说广州吃不到;李叔叔拉着我问了半天大学专业的事儿,以前可没见他这么关心;连巷口那个平时不爱搭理人的陈伯,见了我都点头笑了笑……”
九溪接过话头,补充道:“是啊,热情是热情,但总觉得……那热情底下,好像还藏着点别的。问我们哪天走啊,东西多不多啊,房子怎么处理啊……问得特别仔细。”
宋莹听了,手里叠衣服的动作慢了下来,脸上那点因为邻里热情而可能泛起的光彩迅速黯淡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了然、失落和一丝讥诮的复杂神情。她轻轻哼了一声,声音低了下去,带着看透世事的疲惫:“热不热情的……就那么回事吧。墙倒众人推不一定,但人还没走呢,茶就先想着凉了。他们哪里是真关心我们什么时候走,东西多不多?他们是关心……我们走了以后,这房子空出来怎么安排。”
她的话像一根针,轻轻刺破了那层包裹在“热情”下的现实。栋哲和九溪对视一眼,都明白了母亲的意思。这种围绕“资源”的微妙关注,比直接的冷漠更让人心里发凉。
栋哲皱了皱眉,忽然眼睛一亮,凑近说道:“妈,咱们不能让他们这么惦记着。我有办法!”他看向九溪,寻求支持,“阿九,你想啊,咱们这房子,要是空着,那肯定是块肥肉,谁都想来咬一口。可要是有人住着呢?还是‘合法合理’地住着?”
九溪立刻领会了哥哥的意思,思维敏捷地接上:“哥哥说得对。我们可以让鹏飞哥住进来!他之前不就常来跟哥哥挤吗?他现在回贵州过年了,但庄叔叔黄阿姨这边屋子也紧张。我们让他住哥哥的房间,名义上算是‘借住’或者‘帮看房子’。” 她顿了顿,考虑得更周全,“我们可以跟鹏飞哥,还有黄阿姨庄叔叔,签一个简单的书面协议,就说我们暂时将房屋使用权委托给鹏飞哥,用于居住。这样,房子就不是无主空置的状态,厂里和那些惦记的人,也就不好再明着打主意了。当然,我们肯定不能收鹏飞哥租金,就是朋友帮忙看房子。”
宋莹听着儿女你一言我一语的分析和计划,黯淡的眼神渐渐重新凝聚起光彩。是啊,光伤心失落没用,得想办法解决问题。孩子们长大了,遇到事不仅能安慰她,还能拿出切实可行的主意。
她放下手里的衣服,站起身来,脸上恢复了惯有的那份利落和决心:“好!这个法子好!既全了和玲姐一家的情分,也堵了外人的嘴!我这就去找玲姐说这件事儿!”
她雷厉风行地就要往外走,脚步比刚才轻快了许多。
搬空的屋子,显得格外空旷。曾经拥挤但温馨的空间,如今只剩下墙壁上淡淡的印痕和地上零星的碎屑,阳光从窗户毫无阻碍地照进来,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微尘,更添几分清冷寂寥。
宋莹独自站在客厅中央,环视着这个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家,眼神空茫,像是要把每一寸角落都刻进心里。脚步声从身后传来,她没有回头。
“现在舍不得走,可来不及啦。”黄玲的声音响起,她走到宋莹身边,语气带着故作的轻松,却掩不住那份浓重的不舍,“家具都搬空寄走了,栋哲和阿九也把最后那点行李弄到巷口去等车了。”
宋莹这才缓缓转过头,看向好友。她注意到黄玲今天穿了一件崭新的、颜色鲜亮的开衫,头发也仔细梳理过,还别了一枚她很少戴的银发卡。宋莹的眼泪一下子涌了上来:“玲姐……你今天,真好看。”
黄玲的眼圈也瞬间红了,她刻意转了个圈,展示了一下新衣服,声音有些哽咽:“专门赶着做出来的,我知道你喜欢我穿得漂漂亮亮的,不能哭丧着脸送你。”
“好看,”宋莹用力点头,泪水滑落,“以后……以后都得这么穿,别总穿那些灰扑扑的。”
“嗯。”黄玲应着,目光也扫过空荡荡的屋子,记忆翻涌,“还记得我们刚搬来的时候吗?两家挤在这小院里,还总嫌屋子小,转不开身。没想到……搬空了,竟然这么大,这么冷清。”
宋莹也陷入回忆,嘴角泛起一丝苦涩的笑意:“那会儿想多买个电风扇,都得比划半天,看哪里能塞下。家里每添一样东西,都得算计着地方。”
“你最赶时髦了,”黄玲的语气里带上了往日的亲昵和调侃,“电风扇、电视机、双卡录音机……都是你先买回来。搞得咱们巷子里的孩子,一茬接一茬的,最喜欢往你这屋子里窜,夏天蹭风扇,冬天蹭电视看,热闹得跟俱乐部似的。”
宋莹点点头,那些鲜活的、充满烟火气的画面仿佛就在眼前,让她心头更加酸楚。黄玲拉起她的手,轻轻晃了晃,像是要把她从沉重的离愁中拉出来:“走吧,宋莹。孩子们还在巷口等着你呢,再不走,赶火车的时间就真来不及了。”
宋莹被她拉着,挪动脚步,却忍不住一步三回头。走到门口,她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这个承载了她大半生悲欢的空屋,然后,轻轻关上了那扇熟悉的木门。门轴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像一声叹息。
“本想临走的时候,能跟你安安静静、正式地道个别,”宋莹靠在关上的门板上,眼泪决堤,“没想到忙忙乱乱的,连好好说几句话的时间都没有……”
黄玲也忍不住落泪,上前抱住她:“别说傻话!你的人事关系、户口什么的都还在厂里挂着呢,这只是暂别,不是永别。我们一定会再见的!说不定明年暑假,我就带着筱婷去广州看你们!”
两人紧紧相拥,泪水沾湿了彼此的肩头。宋莹像个孩子一样呜咽着:“玲姐……我不想走了……我害怕……”
黄玲拍着她的背,像多年前安慰那个刚失去好友、独自抚养婴儿的年轻宋莹一样,声音却异常坚定:“别怕,宋莹。相信林工,他做的决定,从来都是深思熟虑的。为了这个家,他不会错。再不走,就真的赶不上了!勇敢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