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云客栈后厨的油腻气息和方才大堂里那令人窒息的尴尬,仿佛还在鼻尖眼前萦绕。慕容白心脏还在不规律地怦怦直跳,脑子里一团乱麻。张师傅探询的目光和那句“怎么回事”的问话,更让他如芒在背。
不行,绝对不能待在这里了!万一那位苏大小姐缓过神来,下楼吃饭,或者干脆找秦掌柜打听,自己岂不是要当场被“捉拿归案”?虽说他易容改扮,用的也是化名,但那张脸……骗得过旁人,骗不过正主儿啊!尤其是自己刚才那副见鬼一样的反应,简直就是不打自招!
“张、张师傅,”慕容白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看起来自然些,抬手捂住肚子,脸上挤出几分恰到好处的痛苦和虚弱,“我突然觉得肚子疼得厉害,绞着疼……怕是中午吃坏了,或者着凉了。我得赶紧去济世堂找林先生瞧瞧,劳烦您……跟秦掌柜说一声,我晚些时候再回来。”
张师傅是个实诚人,看他脸色确实有些发白,额头似乎还有虚汗,便信以为真,关切道:“哎呀,那快去!身体要紧,掌柜的那边我去说,你赶紧让林先生给看看!”
“多谢张师傅!”慕容白如蒙大赦,也顾不得解围裙了,胡乱扯下往旁边一挂,猫着腰,像只受惊的兔子,一溜烟就从客栈的后门钻了出去,融入了傍晚渐起的暮色和街巷之中,速度快得仿佛后面有追兵。
---
与此同时,二楼雅间内的苏婉,端着茶杯的手依旧有些微不可察的颤抖。钟灵溪担忧的询问,她只能含糊以对。那惊鸿一瞥带来的冲击实在太大,不仅仅是因为认出“逃婚未婚夫”的荒谬,更因为对方那截然不同的身份和境遇——慕容家的公子,竟然在千里之外的一个小镇客栈里当跑堂?还化名“小白”?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无数疑问盘旋心头,但比疑问更强烈的是铺天盖地的尴尬。两年前那场不了了之的婚约,虽然她本人并无多少遗憾,甚至庆幸,但终究是让她和家族都颇为难堪的一桩事。如今猝不及防地在此等情境下重逢,对方还是那般……狼狈躲闪的模样,这叫她如何自处?继续坐下吃饭?假装不认识?还是上前质问?
哪一种都让她头皮发麻。她现在只想立刻、马上离开这个让她呼吸不畅的地方。
“灵溪,”苏婉放下茶杯,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稳,“我忽然想起,下午在清心茶楼,好像把一方随身的手帕落在那儿了。那帕子是……是我娘给的,我得回去找找看。你们先点菜,不用等我,我找到就回来。”
钟灵溪不疑有他,只当她是真丢了心爱之物,便道:“那婉儿姐你快去,茶楼这会儿应该还没打烊。路上小心些。”
“嗯。”苏婉应了一声,几乎是有些迫不及待地起身,拉开雅间的门,脚步匆匆地下了楼。经过大堂时,她目不斜视,仿佛对刚才的争吵和摔盘事件毫无印象,只想尽快穿过这片“危险区域”。
然而,就在她快要踏出客栈大门时,门外正好走进来两个人。前面是温文尔雅的林安,手里牵着的正是放学后的小草。
林安见到苏婉行色匆匆地从里面出来,脸上还带着一丝尚未完全平复的异样神情,不禁有些意外,停下脚步,温声招呼道:“苏姑娘?这是……” 他本想问“这是要出去?”,话还未出口——
苏婉此刻满心都是“逃离现场”,根本没注意眼前是谁,只觉得有人挡了路,下意识地侧身避让,嘴里快速而含糊地丢下一句:“抱歉!” 然后,就像一阵风似的,从林安和小草身边擦过,头也不回地消失在门外渐浓的暮色里,那速度,竟不比刚才从后门溜走的慕容白慢多少。
林安被这突如其来的“冲击”弄得一愣,看着苏婉迅速远去的背影,满脸疑惑。他低头看看同样有些懵懂的小草,摇了摇头,无奈地笑了笑:“这位苏姑娘……似乎有急事?”
牵着小草走进大堂,正好看见张师傅从后厨方向过来,脸上带着点忧虑,正在找秦月娥。秦月娥此时也从前台那边走过来,眉头微蹙,显然也在为刚才大堂的混乱和慕容白的失态头疼。
张师傅见到林安,像是看到了救星,连忙上前:“林先生,您可来了!正好,小白刚才突然说肚子疼得厉害,脸色都白了,说是要赶紧去济世堂找您看看,刚从后门跑出去,您没碰上他吗?”
林安闻言,更是诧异:“小白?肚子疼?去找我?” 他仔细回想了一下从济世堂来客栈的这一路,确定没见到慕容白的身影,“我一路过来,并未见到他啊。”
秦月娥也走过来,听了张师傅的话,又想起方才苏婉那仓惶离去的模样,心中忽然闪过一丝奇怪的联想,但随即又觉得不可能。她甩开那念头,对林安道:“这小子,毛毛躁躁的,端个菜都能摔了,许是真吃坏了肚子,又怕我骂,找个借口溜出去躲懒也未可知。等他回来,林安你再好好给他瞧瞧,若真是病了便罢,若是偷懒……” 她哼了一声,未尽之意很明显。
林安点点头:“好,等他回来吃饭时,我给他看看。” 他心里却觉得有些蹊跷,慕容白那小子,身体一向好得很,活蹦乱跳,怎么突然就肚子疼了?还偏偏挑在苏姑娘也在客栈的时候?
几人都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这小小的插曲很快被其他事情冲淡。秦月娥招呼林安和小草入座,张师傅回后厨继续忙活,客栈的夜晚,在些许未解的疑惑中,依旧按照它固有的节奏运转起来。
---
慕容白并没有去济世堂。他出了客栈后门,熟门熟路地拐进了几条僻静的小巷,七绕八绕,最后来到了镇子北面靠近西山脚下一片相对僻静的树林边。这里有一棵老槐树,枝繁叶茂,是他平日偷懒、躲清静、或者夜里出来“活动”前后歇脚观察的据点之一。
他像只猿猴般利落地爬上树干,找了个粗壮隐蔽的枝桠坐下,背靠着主干,这才长长地、重重地吐出一口憋了许久的浊气。
傍晚的林间光线昏暗,秋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带来凉意,却吹不散他心头的烦闷。
“见鬼了……真是活见鬼了!” 他懊恼地抓了抓头发,把原本束发的布条都弄松了,“慕容白啊慕容白,你说你当初逃婚就逃婚吧,天下之大,哪儿不能去?非要跑到这清水镇来!来就来吧,老老实实窝着当你的‘小白’不行吗?非要跟人学什么做菜!学做菜就学做菜吧,非赶在今天端盘子!端盘子就端盘子吧,怎么就能碰上她?!苏婉!她怎么会在这儿?!还跟钟灵溪在一块儿?她们怎么会认识?……”
一连串的自问自答,充满了荒谬感和无处发泄的憋屈。他想起两年前家里安排的那场见面,隔着屏风模糊的身影,礼节性的寥寥数语,以及事后得知对方似乎也对这桩联姻不甚热衷时,自己那份“正好,谁也别耽误谁”的轻松感,这才促成了他后来的果断“失踪”。本以为此生再不会有交集,谁能想到命运如此捉弄人。
“这下怎么办?” 他烦躁地扯下一片叶子,在手里捻得稀碎,“回去?跟六扇门那边说好的五年之期还没到呢,现在回去算怎么回事?功亏一篑?继续待着?万一她认定了是我,找上门来……或者更糟,把消息传回慕容家甚至省城官府……” 他就觉得头更疼了。虽然他自信易容术和伪装身份天衣无缝,但苏婉是个变数,一个见过他本来面目、且对他“逃婚”有充分理由印象深刻的变数。
就在他满心纠结,对着渐暗的天空无声呐喊时,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打断了他的思绪。慕容白立刻屏住呼吸,身体往枝叶更茂密处缩了缩,透过缝隙向下望去。
只见一个穿着雨过天青色衣裙的身影,正沿着林边的小路快步走来,不时回头张望,似乎生怕有人跟着,正是苏婉。她走到离老槐树不远的一处空地,停下脚步,手扶着一棵小树,微微喘息,显然是快步走了不短的路。
慕容白在树上看得分明,心里顿时又是一阵无语:“……怎么你也跑了?还跑这儿来了?” 这地方虽说僻静,但也不是什么隐秘所在,只能说是巧合中的巧合。
苏婉喘息稍定,看了看四周,确认无人,才像是放下心来,自言自语地低声抱怨起来,声音不大,但在寂静的傍晚林间,却清晰地传入了树上慕容白的耳朵:
“真是倒霉透顶……怎么会在这里遇见他?慕容白……他竟然在这种地方,当个跑堂小二?” 她的语气充满了难以置信和一种被命运戏弄的恼火,“亏得我反应快,找了个借口溜出来……不然同桌吃饭,岂不是要尴尬死?”
她顿了顿,似乎在平复心情,然后继续规划道:“嗯,就这么办。等会儿回去,就跟灵溪说,从茶楼拿回手帕后,突然觉得有些头晕不适,许是路上吹了风,就不回客栈用饭了,直接回翰墨斋休息。对,就这样说……反正钟伯伯和伯母也会照顾好我的。只要不用再见到他,怎么都行……”
树上的慕容白听着她这番碎碎念,心里简直是五味杂陈。好好好,你也觉得尴尬,你也想躲?那当初家里提亲的时候,你怎么不表现得再抗拒点?或者干脆你也逃婚啊!你要是也跑了,咱们两家面子都过得去,说不定我都不用被慕容家除名,现在还能顶着慕容公子的名头在外面逍遥呢!何至于像现在这样,东躲西藏,还得给六扇门当线人!
接着,他又听到苏婉最后那句“只要不用再见到他”,心里没来由地有点不是滋味,但更多的是一种“英雄所见略同”的无奈。他摸了摸自己干瘪的钱袋,想起今天摔碎的那盘菜,秦掌柜那说到做到的扣工钱作风……顿时悲从中来。
“完了完了……这下工钱又得扣了……本来就没剩几个子儿,还指望月底打点酒喝呢……苏大小姐,您行行好,赶紧按您想的剧本走,回翰墨斋去吧,您走了,我才敢回客栈啊……” 他在心中默默哀嚎。
或许是上天听到了他一半的祈祷,树下的苏婉似乎打定了主意,整理了一下衣裙和鬓发,再次确认四周无人,便转身,准备沿着来路返回镇上。
慕容白见她终于要走了,心下稍安,打算等她走远些,自己也从另一条路绕回镇上,找个地方熬到深夜再回客栈。
然而,就在苏婉的身影即将消失在林木掩映的小路拐角时——
“啊——!”
一声短促而尖锐的女性惊叫,猛地从那个方向传来!声音充满了惊骇和恐惧,正是苏婉的声音!
慕容白心中猛地一凛,所有杂念瞬间抛到九霄云外。几乎是本能地,他像一道灰色的影子,迅捷无声地从树上滑落,落地时几乎没有发出声响,然后身形疾闪,朝着惊叫声传来的方向疾扑过去!
他的速度极快,几个起落便越过了数十步的距离,来到了小路拐弯处。然而,眼前除了几丛在晚风中微微摇晃的灌木,以及地上被踩乱的枯叶,哪里还有苏婉的身影?
只有一方素白色的、绣着淡雅兰草的手帕,孤零零地落在小径中央的尘土里,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眼。
慕容白的心,瞬间沉了下去。
不好!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