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越国的使团,如同一阵突兀刮起的北风,来得快,去得也快。
那一日,浩浩荡荡入城的车马,还未在临安百姓的茶余饭后里停留多久,便又卷起烟尘,匆匆离去。
他们面见了那位高坐龙椅的皇帝,递交了西越国主的国书,留下了一箱箱沉甸甸的聘礼,便头也不回地踏上了归途。
仿佛这一趟,只是为了在那座名为皇权的棋盘上,落下一颗早已注定的棋子。
随着使团的离去,那股盘踞在临安城上空,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紧张气氛,也如潮水般悄然退去。
禁军的巡逻不再那般密不透风,街头巷尾的窃窃私语也渐渐平息。
临安城,又恢复了它往日里那副慵懒而宁静的模样。
这日,天色尚早,微光熹微。
小乙独自站在府中的庭院里,看着指尖那封折叠得整整齐齐的信笺。
信笺上,还残留着婉儿指尖的余温,和她身上那股淡淡的馨香。
这是他答应她的事。
一个在他看来,比应对千军万马还要棘手的承诺。
他将那封承载着一个少女全部思念的手书,小心翼翼地揣入怀中,紧贴着心口的位置。
仿佛这样,就能感受到婉儿那份沉甸甸的期盼。
他要去一趟皇宫,去探视那位即将远嫁西越的九公主,那位被金丝囚笼困住的金枝玉叶。
皇宫的西南角,有一处僻静的宫苑。
这里远离了前朝的喧嚣与后宫的纷扰,透着一股与世无争的清冷。
宫门并不算气派,两侧却挂着一副笔锋隽秀的楹联。
上联写:杜若香生幽径里。
下联书:清斋月满小窗前。
是行书,温润流畅,雅韵天成,字里行间透着一股书卷气,却又藏着几分不与人言的孤寂。
楹联之上,悬着一块匾额,上书“杜若斋”三字。
这三个字,与那副楹联相得益彰,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此间主人的品性与心境。
小乙站在宫门外,只是稍稍驻足,便有两名身形瘦长的太监悄无声息地滑了过来,将他拦下。
他们的眼神,像是淬了冰的刀子,冷漠而警惕。
“公主寝宫,不得擅入。”
其中一个嗓音尖细的太监开口,话语里不带一丝一毫的感情。
小乙并未因这冷遇而有半分不快,他早已料到此行不会顺利。
他微微躬身,语气平稳地说道:“这位公公,在下乃殿前司指挥使,赵小乙。”
说话间,他从腰间解下一块乌沉沉的腰牌,在晨光下泛着冷冽的光。
那太监的目光在腰牌上停留了一瞬,眼中的警惕稍减,但身子依旧没有让开的意思。
“指挥使大人,来这杜若斋有何贵干?”
小乙将腰牌收回,神色坦然。
“公主寝宫,规矩森严,我自然知道不能擅自入内。”
他的目光越过太监的肩膀,望向那紧闭的宫门,仿佛能看到门后那道孤单的身影。
“还请公公行个方便,将这封信,代为转交给公主殿下。”
他从怀中取出那封信,双手递了过去。
那太监瞥了一眼信封,上面没有任何署名,他警觉地眯起了眼睛。
“赵大人,这恐怕……也不妥吧?”他的语气里透着一股官面上的为难。
小乙心中冷笑,不过他面色不变,微微一笑,那笑容却未达眼底。
“公公误会了。”
他压低了声音,身子稍稍前倾。
“这只是公主一位闺中好友,托我带来的家书罢了。”
“公公只需进去禀报公主殿下,就说是婉儿姑娘写给她的信,公主殿下自然知晓。”
“婉儿”这两个字,像是一把钥匙。
那太监脸上的神情明显松动了一下,他与身旁的同伴对视一眼,眼神里有了些许犹豫。
这杜若斋中,很多人都知道,公主与那犯官之女柳婉儿,情同姐妹。
“好吧。”
思忖片刻,那太监终究是接过了信。
或许是“殿前司指挥使”这个身份起了作用,又或许是“婉儿”这个名字让他不敢怠慢。
小乙见信已送达,便不再多做停留。
他拱了拱手,转身便走,没有半分拖泥带水。
他很清楚,自己此刻的身份,出现在这里,本就是一桩麻烦。
杜若斋内外,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
他这个新晋的殿前司指挥使,圣眷正浓,却跑到一位待嫁和亲的公主寝宫外徘徊,若是传了出去,足够那些言官写上几十本弹劾的奏本了。
多停留一刻,便多一分风险。
然而,小乙还没走出多远,身后便传来一个清脆而急切的声音。
“你,站住!”
那声音,像是一颗石子投入了平静的湖面,带着几分不容置疑的娇蛮,却又夹杂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急促。
是个年轻女子的声音。
小乙的脚步,顿住了。
他没有立刻转身,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听着身后那由远及近、略显凌乱的脚步声。
紧接着,那女子气喘吁吁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次带上了他的官职。
“赵,赵大人!”
小乙缓缓转过身。
晨光之下,一张略显苍白却依旧清丽绝伦的脸庞映入眼帘。
她穿着一身素雅的宫装,发髻也只是简单地挽着,眉宇间带着一丝久居深宫的忧郁,但那双眼睛,此刻却亮得惊人。
眼前之人,竟是那位九公主,赵灵汐。
她就那样站在不远处,胸口微微起伏,显然是跑得急了。
身后还有一个太监和一个宫女。
“公主,您慢点儿。”
小乙心中一凛,不敢怠慢,立刻单膝跪地,垂首行礼。
“微臣赵小乙,参见公主殿下。”
赵灵汐却仿佛没有看到他的大礼,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问道,声音里还带着一丝颤抖。
“方才,是你送的信?”
“回殿下,是。”小乙的声音沉稳如初。
“婉儿姐姐……她现在在何处?”公主的声音里,充满了压抑不住的急切。
小乙抬起头,迎上她探寻的目光。
“回公主殿下,婉儿姑娘如今,在微臣的府上。”
“在你府上?”
赵灵汐的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又化为几分了然。
“想必公主殿下还没来得及把信看完吧?”
赵灵汐像是被说中了心事,脸颊微微一红。
“我……我只看了一眼字迹,认出确是婉儿姐姐的笔迹,便……便追了出来。”
她顿了顿,又低头看了一眼那封信,像是捧着什么稀世珍宝。
“公主殿下回去将信看完,便会知晓一切了。”小乙轻声说道。
他本以为公主会就此回去,自己也能脱身。
谁知,赵灵汐却抬起头,用一种不容商量的口吻命令道。
“你,随我来!”
说完,她转身就往杜若斋的方向走去,裙摆在空中划过一道决绝的弧线。
小乙还跪在地上,一时有些错愕。
赵灵汐走出几步,发现身后没有动静,猛地回头,秀眉微蹙。
“快点儿!”
那语气里的娇蛮,此刻倒显得有几分可爱。
“……是。”
小乙应了一声,从地上站起,拍了拍膝上的尘土,只得硬着头皮跟了上去。
杜若斋的宫门,已经为他们的主人敞开。
方才拦路的那两个太监,此刻正低眉顺眼地侍立在两侧,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眼看就要踏入那道门槛,小乙停下了脚步。
“公主殿下,您的寝宫,乃是内帏之地,微臣一个外臣,还是不进为好,恐于您的清誉有损。”
他躬着身,说得合情合理。
赵灵汐却像是没听见他的顾虑,猛地转过身,瞪着他。
“我让你进便进,你这人怎么这般婆婆妈妈的!”
她的眼中,带着一丝不耐烦,更多的,却是一种孤注一掷的急切。
“……是。”
小乙心中叹了口气,知道今日是躲不过去了。
他不再多言,迈开步子,跟着她走进了杜若斋的正堂。
堂内陈设雅致,一几一案,一瓶一花,都透着主人的巧思,只是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清冷。
赵灵汐一进门,便像是卸下了所有力气,一屁股坐在了正中的那张花梨木椅子上。
她也不管还站着的小乙,拿起那封被她放在桌案上的信,旁若无人地,认认真真地看了起来。
小乙就那么静静地站着,眼观鼻,鼻观心,如同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塑。
时间,在沉默中缓缓流淌。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小乙几乎以为自己要站到地老天荒。
他听到了一声极轻的抽泣。
抬眼望去,赵灵汐依旧坐在那里,只是双肩在微微耸动。
她放下了信,抬起头时,那双美丽的眼睛早已一片通红,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噙在眼眶里,倔强地不肯落下。
那是一种压抑了太久的悲伤与委屈,在见到故人手书的一瞬间,彻底决堤。
“你……”
她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
“你就是婉儿姐姐口中……那个小乙哥?”
“是。”小乙的回答,只有一个字,却仿佛带着千钧之力。
“婉儿姐姐……她现在可好?”公主追问道,目光里满是希冀。
“回公主殿下,婉儿她一切都好,只是……”
小乙斟酌着词句,“她得知西越使团之事,心中万分焦急,日夜为您担忧。”
“只是前些时日,宫中风声鹤唳,耳目众多,微臣不敢贸然行事。”
“直到这两日,看管稍松,才敢冒险将婉儿姑娘的书信送进来,以慰殿下思念之苦。”
他的话,解释了送信的缘由,也点明了眼下的处境。
赵灵汐听完,沉默了片刻,她用手背胡乱地抹了一把眼泪,然后抬起头,用一种近乎乞求的眼神看着小乙。
“你……你能带婉儿姐姐来见见我吗?”
小乙心中一沉,来了。
这才是此行最难的一关。
他摇了摇头,语气坚定。
“公主殿下,恕微臣不敢。”
“婉儿姑娘如今仍是戴罪之身,是绝无可能再入宫墙半步的。”
赵灵汐的眼中闪过一丝失望,但她并未放弃。
“那……那你就带我去你家!”
这个念头,大胆而又疯狂。
小乙几乎是想也不想,便立刻拒绝。
“公主殿下,这就更不可以了!”
他的声音不由得提高了几分,带着一丝骇然。
“微臣只是一个外臣,怎敢私自带公主殿下出宫,还带回府中?”
“此事若是让旁人知晓,微臣万死难辞其咎,而公主殿下您……您恐怕也会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到底说,要怎么办?!”
赵灵汐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压抑已久的情绪终于爆发,声音里带上了哭腔和怒意。
她像一只被困在笼中的幼兽,愤怒地冲着唯一可能帮助她的人咆哮。
小乙沉默了。
他看着眼前这位泪流满面,几近崩溃的公主,心中那份对皇权的冷漠,竟也生出了一丝不忍。
他想起了婉儿那双同样含着泪水的眼睛,想起了自己对她的承诺。
良久,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这满堂的麻烦都吸入自己的胸膛。
“公主殿下,请给微臣几天时间。”
他的声音再次恢复了平静,带着一种让人不得不信服的沉稳。
“容我,来想个万全之策。”
赵灵汐的哭声渐渐停了,她怔怔地看着小乙,似乎在判断他话里的真假。
“好!”
她咬了咬嘴唇,像是下定了最后的决心。
“我给你三天时间!”
“三天之后,我必须见到婉儿姐姐!”
“是。”
小乙躬身领命,没有再多说一个字。
一个“是”字出口,便是一座山,压在了他的肩上。
一座名为承诺,也名为弥天大祸的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