勘验完血腥的现场回到县衙,已是日影西斜,暮色四合。二堂内早早点燃了儿臂粗的牛油大蜡,灯火通明,却驱不散弥漫在空气中的凝重。李县令端坐上位,面皮在白烛光下显得有些青白,眉头紧锁,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案几,显露出内心的焦躁与不豫。新任师爷钱庸垂手侍立在一旁,指尖正捻动着那枚从现场带回的三棱军制箭矢,水晶镜片后的目光随着跳动的烛火闪烁不定,像是在掂量着这冰冷铁器背后隐藏的分量。
赵雄抱拳躬身,将樵夫径所见所闻,巨细无遗地详实禀报,尤其重点强调了军箭与那极不自然的狼踪并存的重大疑点,声音沉稳,却字字千钧。
“军箭……狼爪……”李县令揉着发胀的眉心,语气里透着一股被压力折磨的不耐与深深的焦虑,“如此说来,必是那三个朔风关的杀才无疑了!他们手持利刃军弩,如今竟又能驱策山中恶狼?简直、简直成了精怪祸害!”
“大人明鉴。”钱师爷适时地上前一步,瘦削的身影在烛光下拉得很长,他的声音依旧尖细,此刻却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蛊惑人心的力量,“此三犯不仅凶悍异常,目无法纪,如今看来,竟似与山林间的凶戾野兽有所勾连,若任其在我县境内流窜隐匿,假以时日,恐非一两条人命所能止,酿成屠村灭寨之祸亦未可知啊!依学生浅见,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应立即行文周边所有乡、里、保、甲,调集所有可用的乡勇民壮,携带锣鼓火把,封锁所有进出西山的大小通道、隘口,拉网合围,步步为营,篦子般梳理过去,务必将这三名逃兵连同那可能与之勾结的狼群,一并剿灭于山中,以绝后患!”
他顿了顿,微微提高了声调,目光扫过赵雄等人,最后落在李县令脸上:“如此,既可速战速决,免生更大变故,亦可向州府上峰,彰显我县雷厉风行、保境安民之决心与霹雳手段。十日之期,方有望稳妥达成,不负上峰所托。”
封山围剿! 此言一出,赵雄古铜色的脸庞上,眉头立刻紧紧锁成了一个死结。这法子看似声势浩大,一劳永逸,实则……他心中暗叹。旁边的郑龙张了张嘴,他性子直,觉得这法子虽然笨重耗费大,但似乎也能解决问题,想把逃兵和狼一锅端了,可看着赵雄难看的脸色,又把话憋了回去。
“大人,此法恐有不妥。”赵雄再次抱拳,声音依旧沉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西山连绵百里,沟壑纵横,地势极其复杂,明洞暗穴,不知凡几。仅凭临时召集的乡勇封山,人数再多,也难免百密一疏,疏漏之处甚多。此举动静太大,无异于敲山震虎,极易打草惊蛇,反而会逼得那些本就凶悍的逃兵狗急跳墙,要么舍弃边缘藏身处,钻入更深、更险峻的无人绝地,届时再想寻觅无异于大海捞针;要么,他们可能铤而走险,突袭防御薄弱的村落,抢夺给养,造成更大人伤亡。且大规模调动乡勇,集结、布防,耗费时日良久,恐怕我们这边刚有动作,山里嗅觉灵敏的猎物,早已远遁千里了。”
“哦?”钱师爷扶了扶鼻梁上的单片眼镜,镜片反着光,遮住了他眼中的神色,语气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那依赵捕头之见,该当如何?莫非就任由这三个持械悍匪,在我平安县境内逍遥法外,与我等捉迷藏不成?”
赵雄沉声道:“当以精干小队为主,不宜人多。需依据现场留下的痕迹,诸如脚印、断枝、乃至那诡异的狼踪,由经验丰富之人潜入山林,耐心追踪,溯源而上。可命郑龙带队,明面上大范围游弋搜寻,制造压力,驱赶其不敢轻易冒头;吴文坐镇后方,协调信息,分析每日传回的线索,查漏补缺;林小乙观察入微,心思缜密,可专司追踪辨迹之责。如此明暗结合,虚实相间,方能像猎人捕捉狡猾的狐狸一样,精准锁定其藏身巢穴,时机成熟时,一举成擒!此方为老成持重之道。”
“追踪?”钱师爷几乎是从鼻子里发出一声短促的嗤笑,“赵捕头,你也是老刑名了,当知山林茫茫,如同瀚海,追踪谈何容易?若追踪途中线索中断,或是判断失误,在山里空耗时日尚是小事,万一追踪小队反遭对方暗算,损兵折将,岂非赔了夫人又折兵?届时十日之期一到,州府问责下来,大人……该如何向上峰交代?”
“向上峰交代”这几个字,如同点穴一般,精准地拿捏住了李县令的命门。他脸色瞬间更加难看,嘴唇翕动了一下,却没发出声音,堂内一时陷入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天平似乎正在向钱师爷那看似“稳妥”的策略倾斜。
就在这压抑的寂静几乎要凝固之时,一个清朗却异常坚定的声音,如同玉石相击,打破了僵局:
“大人,属下以为,钱师爷与赵捕头所言,皆有其理,但或许可折中而行,取其精髓。”
众人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齐刷刷地看向开口之人——正是站在赵雄身侧,一直沉默不语的林小乙。他上前一步,虽姿态依旧保持着属下的恭敬,腰背却挺得笔直,眼神澄澈而冷静,不见丝毫慌乱。
“封山,可封大路、要道,目的在于断其轻易流窜他县之可能,形成一道无形的外线枷锁。但执行时,不必大张旗鼓,锣鼓喧天,可令乡勇化整为零,扼守险要,暗设岗哨,以免过早惊动蛇虫。”他先肯定了钱师爷策略中合理的部分,随即话锋一转,看向赵雄,也看向钱师爷,条理清晰地阐述核心,“而山中缉凶,确需追踪,并非盲目乱撞。逃兵虽悍,但并非不食人间烟火的山鬼精怪,他们总要吃喝,要饮水,要寻找安全的栖身之所,只要行动,就必然会在山林中留下蛛丝马迹。现场那枚军箭与极其别扭的狼踪并存,极为反常,此正是上天赐予我们的关键突破口!若能循着这些独特的痕迹深入追查,不仅能找到逃兵藏身之处,更可能顺势揭开那诡异狼踪背后的谜团,弄清他们是否真的与本地某些不为人知的势力有所勾结。若如钱师爷所言,一味依赖大军拉网围剿,或可侥幸成功,斩获几具尸体,但这背后的蹊跷、可能存在的更大隐忧,便永远石沉大海,再无查明之日。万一……这背后牵扯的,不止是三个逃兵那么简单呢?或许与边军军械流失旧案,乃至其他更深的瓜葛有关?”
他最后一句说得意味深长,目光若有似无地、极快地扫过李县令那张变幻不定的脸。
李县令眼皮猛地跳了几下,端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颤,似乎被“边军军械”、“更深瓜葛”这几个字触动了某根敏感的神经。就连一直成竹在胸的钱师爷,也收敛了脸上那丝讥诮,镜片后的目光变得深沉,重新仔细地审视着这个以往他并未过多留意、只以为是赵雄跟班的年轻捕快。
林小乙趁热打铁,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落入每个人耳中:“属下愿向大人请命,与郑大哥一同进山,专司循迹追踪之责。我等不求速攻,但求稳进,如履薄冰,查明真相,待掌握确凿行踪与背后关联后,再行雷霆定夺。如此,既不会因盲目行动而贸然惊动可能存在的、更深水下的‘大鱼’,也能在十日之后,给州府上峰一个更详尽、更经得起反复推敲的扎实交代,而非几具说不清道不明的尸首。”
一番话语,逻辑缜密,思虑周详。既肯定了外围封堵的必要性,安抚了钱师爷,又强调了追踪溯源的核心价值,支持了赵雄,更巧妙地点出了可能存在的“更大隐忧”,直指李县令最关心的“稳妥”与“交代”,可谓面面俱到,又直指问题核心。
赵雄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赞赏和欣慰,紧绷的脸色缓和了不少。郑龙也挠了挠他那钢针般的短发,瓮声瓮气地嘟囔道:“好像……小乙说得是这么个理儿。光闷头乱撞不行,光守着也不行,得一边守着,一边派人进去摸清楚。”
李县令沉吟着,手指在案几上划来划去,权衡利弊。终于,他猛地一拍案几,下了决心:“好!就依林小乙所言!钱师爷,协调乡勇,封锁要道之事,由你负责,务必隐蔽,不得张扬,若走漏风声,唯你是问!赵捕头,山中缉凶一应事宜,仍由你全权调度指挥,林小乙协从追踪,郑龙策应,吴文支应后方。一有发现,不论大小,即刻来报!本官等着你们的消息!”
“属下遵命!”赵雄、郑龙、吴文齐声应道,声音洪亮。
林小乙也深深一揖:“属下定当竭尽全力!”
钱师爷深深看了林小乙一眼,嘴角勾起一抹极淡、却难以捉摸的弧度,像是欣赏,又像是别的什么。他躬身行礼,声音平稳无波:“学生,明白。”
新幕初开,诡策已现。这一场关于如何缉凶的策略之争,不仅展现了县衙权力核心内部的微妙分歧与权衡,更让林小乙这位年轻的捕快,以其过人的冷静、缜密的思维与敢于直言的勇气,首次在这关乎生死与前程的决策中,崭露出不容忽视的锐利锋芒。二堂的烛火依旧跳动,映照着众人心思各异的脸庞,而那根关乎案件走向、也关乎许多人命运的弦,已然悄然绷紧,在暗流下发出细微而危险的震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