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平古战场。
北风卷过焦黑的、寸草不生的广袤荒原,发出呜咽般的嘶鸣,如同百万冤魂永不散去的悲泣。铅灰色的天幕低垂,沉甸甸地压在望不到尽头的累累白骨之上。
破碎的甲胄、锈蚀的戈矛半掩在黑色的泥土里,偶尔露出一截惨白的臂骨或空洞的骷髅眼窝,无声地诉说着数十年前那场吞噬一切的惨烈。
一架牛车,裹着厚厚的防尘毡布,吱呀呀地碾过这片死寂的焦土。车辕上坐着一位沉默的老仆,眼神浑浊,布满风霜。
车厢内,素商一身素白麻衣,不染尘埃,与车外炼狱般的景象格格不入。她怀中紧抱着一张古琴,琴身修长,尾端带着明显的焦痕,木质呈现出一种温润的深褐色,仿佛凝聚了岁月的泪水。这便是名震天下的“烬霜”。
她并非凭吊,而是追索。十日前,邯郸巨贾郭开府邸夜宴,素商一曲《清徵》动四座。琴音方歇,郭开最宠爱的幼子突然指着素商怀中的烬霜琴,发出非人的凄厉尖叫,随即浑身抽搐,口吐白沫,瞳孔中竟倒映出无边血海与狰狞枯骨!
郭府大乱,巫医束手。素商指尖拂过琴弦,一缕极其隐晦、带着浓烈战场血腥与绝望死气的怨念,如同跗骨之蛆,从烬霜琴的共鸣腔中丝丝缕缕地渗出,缠绕在那幼子身上。
“琴有灵,亦载魂。此怨非琴生,乃琴归旧地,引故魂来诉。”素商清冷的声音在慌乱中响起。唯有重返怨念根源之地——长平,抚琴问魂,方能解开此厄,亦能涤净焦尾琴身沾染的幽冥秽气。
牛车在一处地势稍高、白骨相对稀疏的土丘旁停下。老仆将一张简陋的桐木琴案安置好,便默默退至远处,如同融入背景的一块石头。
素商盘膝而坐,将烬霜琴轻轻置于案上。指尖拂过冰凉的琴弦,一种源自血脉、源自琴身深处的悸动悄然回应。
她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这片死亡之地冰冷、混杂着铁锈与腐朽气息的空气。无需酝酿,无需起势,十指已如穿花蝴蝶般落于弦上。
铮——!
第一声琴音裂空而起!并非寻常的清越悠扬,而是带着一种沉浑、悲怆的穿透力,如同投石入死水,瞬间打破了古战场维持了数十年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琴音不高,却仿佛蕴含着某种直抵幽冥的法则之力,无视了空间的阻隔,在荒原上空层层荡开。随着素商指尖的勾、挑、抹、剔,一曲古老苍凉的《招魂引》流淌而出。
音调古朴奇崛,转折处带着刀劈斧凿般的棱角,时而低沉呜咽如万鬼同哭,时而高亢激越似战鼓催魂。无形的音波如同投入幽冥的涟漪,以烬霜琴为中心,一圈圈扩散开去。
呜…呜…
风声变了。不再是单调的呜咽,而是夹杂起无数细碎、模糊、充满痛苦的呓语!仿佛沉睡的亡灵被这直叩魂灵的琴音强行唤醒!
素商心神沉入琴音构筑的微妙场域。她的感知随着音波的扩散无限延伸,如同无形的触手,拂过冰冷的大地,拂过森森白骨,拂过那些沉寂在焦土深处、被时间与杀戮扭曲得支离破碎的残魂印记。
混乱!痛苦!饥饿!冰冷的刀刃切入血肉的剧痛!被活埋时泥土灌入口鼻的窒息!对故乡刻骨的思念!对施暴者滔天的怨恨!…无数负面、狂暴、绝望的情绪碎片,如同决堤的黑色洪流,顺着琴音的指引,疯狂地冲击着素商的灵台识海!
这些残魂早已失去了完整的意识和记忆,只剩下死亡瞬间最强烈的痛苦烙印,如同烙印在虚无中的诅咒。
寻常人接触一丝,立时便会精神错乱,癫狂而亡。
素商脸色微微发白,鬓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十指在弦上的动作却依旧稳定如磐石,甚至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精准。她引导着琴音,如同最老练的渔夫,在这狂暴的魂念洪流中,寻找着那一道与郭开幼子身上怨念同源的气息。
找到了!
琴音陡然一转!从苍凉悲怆转为一种奇异的、带着安抚与净化的韵律,如同月光流淌过干涸的血迹。素商指尖凝聚起一丝精纯的灵光,精准地点在琴弦某处。
嗡!
一道凝练的、带着清凉气息的淡青色音束,如同实质的箭矢,瞬间脱离琴弦,射向土丘西侧百丈外一片焦黑凸起的地面!
嗤——!
音束没入焦土!那片地面猛地一震!一股浓稠如墨、散发着刺鼻血腥与恶毒诅咒的黑气,如同被惊扰的毒蛇,从地下猛地窜出!
黑气翻滚扭曲,隐约凝聚成一个身披残破赵军皮甲、面目模糊、却散发着无边恨意的怨魂形象!正是纠缠郭开幼子的那道根源怨念!
“尘归尘,土归土。仇已逝,恨成枯。执念不散,徒困己魂。”素商的声音清冷空灵,如同九天梵音,穿透怨魂狂暴的嘶吼。指尖在烬霜琴上疾速拂过,一串串带着净化之力的清音化作无形的锁链,缠绕向那道怨魂。
怨魂发出无声的尖啸,黑气疯狂涌动,试图抵抗琴音的净化。其核心一点猩红的怨毒之光死死锁定素商,饱含着对生者无尽的嫉恨!
就在这净化与抵抗的僵持之际,异变突生!
那怨魂挣扎扭曲的黑气,其核心一点猩红怨光骤然爆发,并非攻击素商,而是如同燃烧的引信,瞬间点燃了它盘踞的那片焦黑土地深处某种沉寂已久的、更加庞大阴寒的存在!
轰——!!!
一股远比这单一怨魂强大百倍、污秽千倍的恐怖怨气,如同沉寂万年的火山轰然喷发!
粘稠如墨汁、散发着尸山血海腥臭的怨煞洪流,裹挟着无数尖锐的哭嚎与诅咒,从大地深处冲天而起!目标直指半空中的素商!
这并非残魂!这是长平之战四十万赵军被坑杀时,滔天怨气与绝望融合大地阴脉,经数十年沉淀孕育出的——地煞邪灵!烬霜琴的招魂与净化之力,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彻底引爆了它!
素商瞳孔骤缩!净化单一怨魂已是极限,面对这凝聚了四十万亡者怨毒的邪灵反噬,她避无可避!
“小姐!”远处老仆发出绝望的嘶吼!
粘稠如实质的怨煞洪流已扑至面前!死亡的冰冷与灵魂将被撕碎的剧痛感瞬间攫住了素商!
千钧一发!
素商怀中紧抱的烬霜琴,其尾端那道沉寂的焦痕,毫无征兆地爆发出一点刺目的金红色光芒!仿佛被这至邪至秽的气息彻底激怒!
铮——!!!
一声穿金裂石、蕴含煌煌天威的琴音自鸣!并非来自素商的拨弄,而是琴身自发!一道纯粹由金红色烈焰构成的音波,如同凤凰涅盘的怒焰,悍然从烬霜琴的龙池(琴身底部共鸣腔)中喷薄而出!带着焚尽世间一切邪祟的至阳至刚之力,狠狠撞上扑来的怨煞洪流!
嗤啦——!!!
如同滚汤泼雪!金红音焰所过之处,粘稠污秽的怨煞黑气发出凄厉的哀嚎,瞬间被蒸发、净化!
那刚刚凝聚出雏形的地煞邪灵核心,更是如同暴露在烈日下的冰雪,在金红烈焰中剧烈扭曲、尖啸、最终化作一缕刺鼻的青烟,彻底消散!
反噬的怨煞洪流被这突如其来的琴音天威瞬间扫荡一空!天地间只剩下那一声金红琴音的余韵在死寂的古战场上回荡,以及空气中残留的、净化后的淡淡檀香气息。
素商毫发无伤,只是脸色更加苍白,抱着烬霜琴的手指微微颤抖。她低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怀中这张陪伴自己多年的古琴。
刚才那一声自鸣,那焚尽邪煞的天威……绝非烬霜琴本身的力量!那力量古老、神圣、带着一种……凌驾于凡尘之上的意志!
她小心翼翼地翻转烬霜琴,目光投向龙池——那个最大的共鸣腔口。借着还未散尽的金红余晖,她看到在龙池内壁深处,那被无数道年轮般音波纹路覆盖的焦痕最中心处,似乎……有些不同?
几道极其细微、仿佛天然木纹断裂后形成的刻痕,在焦痕深处隐隐勾勒出一个残缺的、类似某种古老建筑的轮廓!刻痕边缘,还残留着几点极其微小的、如同星砂般闪烁的暗金色碎屑!
这绝非焦痕本身!这是……人为铭刻?被精心掩盖在琴身最深处、唯有在遭遇至邪之力激发琴身本源守护时才会显现的……印记?!
一个惊悚的念头如同闪电劈入素商脑海!鬼谷秘传的“河图洛书”残篇中,曾隐晦提及一种失传的“地脉图刻”,能以秘法将关键信息烙印于灵物本源,非特定契机不得显现!
难道这焦尾琴龙池内的残缺刻痕与星砂碎屑,指向的是……那深埋地脉、被师尊称为灭世凶物的“龙睛”所在?!
她猛地抬头,望向怨煞喷发的源头,那片焦黑凸起的土地。地煞邪灵被净化后,那里只剩下一个微微凹陷的深坑,坑底泥土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暗金色泽,如同干涸的血痂。
素商的心跳骤然加速。长平……四十万怨魂……地煞邪灵……龙池秘刻……这一切的关联,绝非偶然!这焦尾琴,这伴随她半生的古琴,其身世之谜,竟与那搅动天地风云的“龙睛”紧紧缠绕在一起!
她将烬霜琴紧紧抱在怀中,如同抱着一把通往深渊的钥匙,转身走向那架沉默的牛车。
古战场呜咽的风声,仿佛化作了宿命低沉的号角。
不知过去了多久,或许只是心神激荡的一刹那,又或许是天地倾覆的万年。素商从深沉的禅定中缓缓醒来,意识自那血与火的回忆深处浮出。
她周身已被时光的尘埃覆盖——厚厚的灰土与枯叶堆积在肩头衣褶之间,甚至有几处被风吹来的泥土牢牢粘附在素白衣衫上,干涸板结,使她看上去宛若一尊于此地盘坐了无数岁月的石像,几乎要与这片焦黑死寂的古战场化为一体。
她怀中那张烬霜琴亦未能幸免,温润的深褐色木色已被尘灰掩盖,琴弦之间塞满了细小的沙粒,尾端那道惊心的焦痕更似被蒙上了一层历史的阴翳。
素商指尖无意识地拂过琴身。
这一触之下,积年的尘埃蓦地惊醒,簌簌而起,如一道细小而浓密的金色雾霭,在低垂的天光中漫天飞舞。
无数颗微尘挣脱了束缚,激烈地旋转、碰撞,仿佛重现了古战场湮灭的喧嚣,随即又悄然湮灭于凄冷的北风之中。
就在这时,一只纸鹤悄然悬停于她眼前。
它振翅的频率极缓,极静,每一次微不可查的扇动,都漾开一圈细微的灵气涟漪,仿佛不是破空而来,而是直接划开了虚实之间的界限,带着一种不容错辨的、来自远方的急切讯息,轻轻触醒了她的灵台。
她缓缓站起身,素白的衣袂在风中飘动。指尖再次轻轻拂过烬霜琴的琴弦,感受着琴身深处那尚未完全平息的、如同心脏搏动般的微弱余温。
目光,却已穿透了长平的荒烟白骨,投向了更加深邃、更加凶险的未知。
“琴中秘,幽冥引……”素商低语,清冷的眼眸中第一次燃起洞悉迷雾的锐利火焰,“龙睛……我们之间的账,怕是要好好算一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