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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文小说 > 历史军事 > 医女楚汉行 > 第126章 指尖寒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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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城,楚军监牢,深渊之底。

这里仿佛并非囚室,而是大地溃烂的伤口。

高墙上狭窄的气孔吝啬地筛下几缕昏沉天光,非但不能驱散黑暗,反而将尘埃照得狰狞浮动。

空气粘稠如尸衣,裹挟着浓得化不开的霉烂、铁锈般陈腐的血腥,以及劣质伤药刺鼻的辛辣,每一次呼吸都像吞咽着绝望。在相对独立的囚笼中,吕雉端坐于冰冷的石榻边缘。

曾经的汉王后,如今一身浆洗得发白、边缘磨破的灰布囚服。

长久的折磨榨干了丰润,颧骨如嶙峋的山峰耸起,脸颊深陷成幽谷,眼角的纹路刻着时光与苦难的刀痕。然而,这具被摧残的躯壳里,却淬炼出一种令人心悸的锋芒。

惊惶与麻木早已褪尽,她的眼神沉静如古井寒潭,深处却蕴着幽暗的火,一种在绝望中反复锻打、愈发坚韧的意志,如同沉埋于千年冻土下的玄铁,冷硬而致命。

这双眼睛,穿透昏暗,长久地锁在对面的囚室。那里,薄薄的草席上,躺着审食其。

虞瑶赐下的稀世药材,疾医署倾尽全力的救治,硬生生将这具残躯从鬼门关拽了回来。蜡黄的脸色如同金箔,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牵动着左肩厚厚的麻布,暗红的血渍如同不祥的印记。

每一次无意识的抽搐,都引来他牙关紧咬的闷哼,汗珠从额角滚落,坠入身下污秽的草席。他沉陷在昏睡里,眉头锁着梦魇,干裂的嘴唇无声开合,仿佛仍在溪边血战的修罗场中挣扎搏命。

吕雉凝视着他。那张因剧痛和消瘦而线条愈发硬朗、棱角分明的脸,此刻在她眼中,不再是仆从的恭敬,而是一面染血的战旗。

就是这个男人。

他并非她精心培育、以死相酬的死士,甚至在她过往的认知里,或许只将他视为一个得力、可靠、值得信任的家将,一个处理庶务、护卫周全的工具。

然而,在冰冷的刀锋斩向她脖颈的瞬间,是这具血肉之躯,爆发出了近乎神魔的力量,为她筑起人墙,在绝境中劈开一条血路!

溪边那地狱般的景象——刀光撕裂空气,血肉横飞如雨,他浑身浴血,如困兽死斗,一步不退!还有他倒下前,那深深望向她的一眼……忠诚?决绝?不,那里面翻滚着更复杂、更汹涌的东西,像淬毒的钩子,狠狠扎进她的灵魂深处。

这份以命相酬的忠诚,在这座活死人墓里悄然发酵。

是感激?是依赖?抑或是……在死亡的阴影下,两颗孤绝灵魂相互撕扯、相互汲取温度时,那无法抑制的、带着血腥味的悸动?

吕雉的心如同被投入沸油的冰,剧烈地战栗着,碎裂着,又奇异地熔融着。她无法分辨,亦不敢深究,只觉得一股陌生的、危险的暖流在冰冷的四肢百骸间游走。

“哐啷——哗啦——”

狱卒沉重的皮靴踏破死寂,铁链拖地的刺耳噪音由远及近,如同地狱的丧钟。吕雉眼中的万千波澜瞬间冻结,化为深潭的冰面。

她垂下眼帘,脸上所有的情绪被一种近乎冷酷的漠然取代,快得如同从未发生。汉王王后的威仪,哪怕身着囚服,身处囹圄,也已刻入骨髓,成为最后的铠甲。

“吃饭!” 粗嘎的吆喝砸在耳膜上。两只粗陶碗被粗暴地塞进木栅栏的缝隙。

一碗是几乎能照见人影的稀薄粟米粥,另一碗,几片烂菜叶散发着酸腐气息。

吕雉无声上前,接过。她没有看自己那份,目光只扫过审食其的囚室。

她端起那碗看起来稍稠、米粒稍多——在这地狱里已是难得的珍馐——的粟米粥,走到分隔两室的粗大木栅栏边。

她蹲下身,动作极其小心,指尖用力稳住陶碗,贴着冰冷潮湿的地面,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将碗稳稳地推进了审食其囚室的门内。

陶碗底与地面摩擦的细微沙响,如同惊雷。草席上,审食其的身体猛地一颤!浓密的睫毛剧烈抖动,如同垂死的蝶翼挣扎着张开。

视线模糊混沌,但一种深入骨髓的本能,让他第一时间就捕捉到了栅栏外那双眼睛——吕雉!她正看着他,而那碗冒着微弱热气的粥,就在触手可及之处!

“夫……夫人……” 他想撑起身,这个微小的动作如同撕裂了灵魂。左肩的剧痛排山倒海般袭来,他闷哼一声,眼前发黑,冷汗瞬间浸透单衣,整个人如同被抽去筋骨,重重跌回草席,喘息急促得如同破败的风箱。

“别动!” 吕雉的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尖锐的紧张。

她下意识地向前倾身,双手紧紧抓住了冰冷的栅栏木柱,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你伤得太重,元气未复……快喝了它!” 命令的语气,却裹着一层不容错辨的、被极力压抑的柔软。

审食其的目光艰难地聚焦。那碗明显优渥于吕雉自己那份的粥,再看向栅栏外那张清减得脱了形、却因这份关切而陡然生动起来的脸庞。

一股滚烫的洪流猛地冲垮了他所有的防线,从心脏炸开,瞬间奔涌至冰冷的指尖脚心,连那蚀骨的伤痛都似乎被灼烧得麻木了。酸涩直冲眼底,视线瞬间模糊。“夫人……您……您自己……” 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

“我无事!” 吕雉断然截住他的话头,斩钉截铁。她甚至刻意板起面孔,试图用王后的威严覆盖一切:“这是命令!喝了它!” 然而,那眼底深处无法彻底掩藏的焦灼与心疼,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她强行筑起的冰面上漾开细微的涟漪,泄露了天机。

审食其不再言语。他懂了。这份沉默的给予,比千言万语更重。

他用未受伤的右手,颤抖着,极其缓慢地撑起一点身体,艰难地侧过身。粗糙的陶碗入手冰凉沉重,硌着指骨。

碗中浑浊的粥水是何滋味?他尝不出。只觉一股暖流顺着喉咙滑下,瞬间点燃了冰冷的脏腑,四肢百骸都在这暖意中微微颤抖。他小口啜饮着,目光却如同被无形的锁链牵引,死死锁在栅栏外那个身影上。

隔着冰冷、粗粝、象征着天堑的木栏,两道目光在昏暗中无声交汇、缠绕、碰撞!劫后余生的庆幸,相依为命的苦涩,还有那在绝境中疯狂滋长....禁忌,在空气中无声地燃烧。

时间仿佛凝固在这方寸囚笼之中。不知过了多久,审食其的力气终于耗尽,眼皮沉重地合拢,再次被无边的黑暗与痛楚吞噬。 在意识沉沦的最后一刹,干裂的嘴唇无意识地翕动,发出游丝般的呓语:“夫人……快……快走……” 这梦中的呼唤,微弱如风中残烛,却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精准地刺入吕雉的心房。

心,被狠狠攥紧,猛烈地抽搐了一下。她看着昏睡中依然眉头紧锁、连梦中都只念着她安危的男人,一股混杂着剧烈酸楚与蚀骨柔情的浪潮,瞬间将她淹没。

地牢的昏暗模糊了尊卑,碾碎了身份的桎梏。一种无法抗拒的冲动攫住了她。

她再次靠近那冰冷、象征囚禁与分离的栅栏,屏住了呼吸。颤抖的手,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极其缓慢地穿过那狭窄、布满木刺的间隙。

指尖带着地牢的寒意,带着她所有的复杂心绪,小心翼翼地、如同触碰稀世珍宝般,轻轻覆上了审食其搁在草席边缘的手——那布满新旧伤痕、厚茧累累的手的指尖。

指尖传来的冰凉粗糙触感,如同电流,瞬间贯穿吕雉的全身,让她灵魂都为之震颤!这不是主母对仆从的安抚,这是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的触碰!就在这电光火石、心意相通的刹那——

“啧……” 一声极其轻微、带着玩味和冰冷审视的咂嘴声,突兀地从甬道更深处的阴影里传来。

吕雉如同被毒蛇咬中,猛地缩回手,心脏几乎跳出胸腔!

她霍然抬头,锐利如鹰隼的目光瞬间射向声音来源的黑暗角落,脸上所有来不及收敛的柔软和情愫,在千分之一秒内被冻结、粉碎,重新覆盖上比钢铁更坚硬的、无懈可击的冰冷面具。

她的背脊挺得笔直,眼神锐利如刀,扫视着那片吞噬一切的黑暗,仿佛刚才那个指尖轻触、心绪翻涌的女人从未存在过。

只有那微微急促的呼吸和袍袖下紧握到指节发白的拳头,泄露着内心掀起的惊涛骇浪。

黑暗中,只有远处水珠滴落的“嗒…嗒…”声,单调而冷酷,如同命运无情的倒计时,见证着这铁窗之内,绝境之中,刚刚绽放便被残酷现实瞬间扼住咽喉的、带着血色与苦涩的畸零之花。

那阴影里的窥视者是谁?是偶然路过的狱卒?还是……项王或虞瑶布下的耳目?吕雉的眼底,寒光闪烁,所有的柔情被冰冷的算计瞬间取代——新的危机,已然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