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北，雄县。
少年王安蜷在自家那间低矮的土屋里，墙角的茅草已经枯黄，被风从屋顶的破洞卷进来，堆在脚边。他能听到里间母亲断续的、微弱的咳嗽声，每一声都带着气若游丝的虚弱，仿佛下一秒就要断了。他的肚子早就瘪了下去，前胸紧紧贴着后背，饿得眼冒金星，看什么东西都带着一圈晃动的虚影，嘴里泛着淡淡的苦涩。
“安儿……”父亲王才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他蹲在门槛上，背脊佝偻得像株被霜打了的庄稼，望着外面死气沉沉的村落。村口那棵老槐树早就没了叶子，光秃秃的枝桠指向黄天，像一双双求救的手。“你娘……怕是熬不过这个冬了。”
王安没吭声，只是把身子缩得更紧了些。他十四岁了，骨架已经开始抽条，但因为长期的饥饿，显得格外瘦削，胳膊细得像芦柴棒，脸上没什么肉，只有一双眼睛，在蜡黄的脸上透着与年龄不符的沉静。他记得去年这个时候，家里还能喝上掺着麸皮和野菜的稀粥，今年开春大旱，地里颗粒无收，树皮被剥光了，草根也挖尽了，连观音土都有人偷偷吃，吃多了拉不出来，胀死在炕上。
“听说……”王才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难以启齿的犹豫和痛苦，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县里……有人招‘净身’的……送去宫里当差……能给、给五两银子的安家费。”
“净身”两个字像两道惊雷，炸在王安耳边。他猛地抬起头，看向父亲佝偻的背影，父亲的头发已经白了大半，沾着尘土，乱糟糟地贴在头皮上。五两银子，这个数字在他心里沉甸甸的——够家里买几石粗粮，够给母亲抓几副救命的药，够弟弟妹妹熬过这个冬天，或许……或许能让一家人都活下来。
里间母亲的咳嗽声突然剧烈起来，像是要把肺都咳出来，带着撕心裂肺的痛楚，紧接着是弟弟妹妹压抑的哭声。王安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疼得喘不过气。他知道，家里已经山穷水尽了，再没有别的办法。
王安慢慢站起身，走到父亲身边。他比父亲已经矮不了多少了，只是身形单薄，一阵风就能吹倒。“爹，”他的声音出乎意料的平静，没有颤抖，没有哭腔，只有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我去。”
王才霍然转身，浑浊的眼睛里全是震惊和慌乱，像被踩了尾巴的兔子：“安儿！你说什么胡话！那是……那是要断子绝孙的勾当！进了那地方，人身不由己，一辈子就毁了啊！爹就是饿死，也不能让你走这条路！”
“总比一家人全饿死在这里强。”王安打断他，目光越过父亲，看向窗外龟裂的田地，那片曾经养活了祖辈的土地，如今却成了吞噬希望的深渊，“有五两银子，娘和弟弟妹妹就能活。我……我认了。”
王才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被儿子眼中的坚定堵住了。他看着儿子瘦削的脸庞，看着里间咳嗽不止的妻子，看着墙角饿得直哭的小的，浑浊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滚落，砸在满是尘土的地上，瞬间洇成一个小小的湿痕，又很快被风吹干。他知道，儿子说的是对的，这是唯一的活路。
几天后，王安跟着父亲，找到了县里那个名声狼藉的“作坊”。那是一间低矮的土屋，门窗紧闭，里面弥漫着霉味、血腥味和草木灰混合的莫名腥气，让人作呕。所谓的“刀儿匠”是个眼神阴鸷的老头子，脸上布满了皱纹，像老树皮，手指干瘦得像鸡爪，指甲缝里还沾着暗红的血迹。
“想清楚了？”老头的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手里把玩着一把锈迹斑斑的小刀，“躺上去，就别后悔。”
王安脱掉那件补丁摞补丁的粗布裤子，露出瘦削的、布满冻疮的腿。他躺在那张布满可疑污渍的木板上，木板冰凉刺骨，寒气顺着皮肤钻进骨头里。他死死咬着牙关，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线，连一丝血色都没有。屋顶破了个洞，一束惨白的光线射下来，正好照在他脸上，他闭上了眼，睫毛微微颤抖。
没有麻药，只有一块浸了水的旧布被塞进他嘴里。老头的手很稳，刀光一闪，剧痛瞬间袭来。
王安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像一张拉满的弓，脖子上的青筋暴凸出来，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呜咽。汗水、泪水和口水糊了满脸，浸湿了身下的木板。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纯粹的、撕心裂肺的疼痛，仿佛整个人被撕裂，被掏空，连灵魂都在颤抖。他想挣扎，想喊叫，却被牢牢按住，只能任由那剧痛吞噬自己，意识渐渐模糊。
不知过了多久，像是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意识才一点点回笼。下身是火烧火燎的痛，伴随着一种空落落的、让他想呕吐的虚无感，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伤口，疼得他浑身发抖。
老头子递过来一个粗布包，里面是些干燥的草木灰。“按着，止血。”他的声音依旧沙哑，没有一丝波澜，又指了指墙角一个瓦罐，“里面有‘宝贝’，自己收好，进宫要验的。”
王安颤抖着手，拿起那个小小的、用油纸包好的、还带着温热血迹的东西。这就是他用男人的尊严换来的……他茫然地看着，眼神空洞，没有立刻收起。这小小的东西，承载着他的过去，也断绝了他的未来。
老头子不耐烦地啧了一声，从怀里摸出一小块碎银子，扔在他身边：“拿着，安家费。剩下的，等宫里人来领的时候再给。”
王安没去看那银子，只是艰难地、一点一点地，用油纸把那东西重新包好，小心翼翼地塞进贴身的衣袋里，紧紧攥着。每动一下，都牵扯着下身撕裂般的痛。他扶着墙，几乎是爬着离开了那个地方，身后的土屋像一只择人而噬的怪兽，吞噬了他的青春和尊严。
外面的阳光刺眼，他却觉得浑身发冷，冷得像掉进了冰窖。风依旧在吹，沙砾打在脸上，他却感觉不到疼了，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麻木和茫然。他不知道前路是什么样的，只知道，他必须活下去，为了那五两银子，为了家里的亲人。
（二）
肃宁县城，一家乌烟瘴气的赌坊里。
烟味、酒味、汗臭味混合在一起，弥漫在狭小的空间里，让人窒息。几张破旧的木桌旁，围满了形形色色的人，个个面目狰狞，眼神赤红，死死盯着桌上的骰子，嘴里喊着污言秽语。
“开！开！开！老子押大！”
“他娘的！又是小！狗娘养的骰子，是不是做了手脚！”
李进忠狠狠把手里最后几个铜板拍在桌上，铜板滚了滚，停在“大”字旁边。他眼睛赤红，布满了血丝，脖子上的青筋一跳一跳，像是要炸开。他年纪不过二十上下，身材高大，比同龄人高出半个头，原本也算得上相貌周正，但此刻因为长期酗酒和熬夜赌博，眼袋浮肿，面色蜡黄，下巴上冒出了青色的胡茬，透着一股暴戾和颓唐。
他本是肃宁城里一个破落户的儿子，爹死得早，娘带着他改嫁，没过几年娘也没了。他从小没人管教，游手好闲，跟着一群地痞流氓混日子，学会了喝酒、赌博，把家里那点微薄的家产败得一干二净，还欠了一屁股债。
“李进忠，又输光了？”赌坊管事的是个满脸横肉的胖子，皮笑肉不笑地凑过来，手里把玩着一把匕首，“欠咱们的三两银子，什么时候还啊？这都拖了一个月了，你当我们这儿是慈善堂？”
李进忠啐了一口唾沫，唾沫星子溅在地上，混着尘土：“急什么？老子还能赖账不成？宽限几日，等老子手气回来了，连本带利还你！”
“宽限？”管事的脸色一沉，眼神瞬间变得凶狠，旁边几个膀大腰圆的打手立刻围了上来，个个凶神恶煞，摩拳擦掌，“你他娘的都宽限多少回了？今天不拿出点真格的，就留下你一只手，抵债！”
李进忠看着那几个狞笑着逼近的打手，冷汗瞬间就下来了，后背浸湿了单薄的衣衫。他知道这些人说得出做得到，赌坊背后有县里的豪强撑腰，打死个人跟踩死只蚂蚁一样。他慌慌张张地四处张望，想找条路跑，却发现门窗都被堵得死死的，插翅难飞。
“别！别动手！”他急忙摆手，脑子飞快地转着，拼命想找出一条活路。就在这时，他突然想起前几天在酒馆听人说的话——宫里在招净身的太监，给安家费，多少不等，够他还赌债的了。“我……我有个值钱的消息！听说……听说宫里在招人，净了身的，能给安家费！我……我去！我去还不行吗？拿了安家费就还你们钱！”
管事的和打手们互相看了一眼，哄笑起来，笑声里满是嘲讽。
“就你？李进忠，你也舍得你那二两肉？”管事的拍了拍他的肩膀，力道大得像要把他的骨头拍碎，“你不是天天吹嘘自己是条汉子吗？怎么，现在要去当阉狗了？”
“命都要没了，还要那玩意儿干啥！”李进忠梗着脖子，色厉内荏地喊道，心里却像被针扎一样疼。他也不想走这条路，但比起断手断脚，比起饿死街头，净身入宫似乎成了唯一的选择。“你们等着，等老子进了宫，发了财，当了大官，有你们好看的！”
话是这么说，但当他真的揣着从赌坊借来的、磨得半快的破刀，躲在城外废弃的破庙里准备动手时，手还是抖得厉害，连刀都握不稳。
庙里阴冷潮湿，神像早就斑驳不堪，脸上的油彩脱落，露出里面的木头，蛛网遍布，灰尘厚得能埋住脚面。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酒壶，灌了几口劣质的烧刀子，辛辣的酒液灼烧着喉咙，试图用酒精麻痹自己的神经。酒劲上来，胆子也壮了些，眼神里多了几分狠厉。
“妈的……老子……老子以后是要做大事的……这点痛算什么……”他喃喃着，给自己打气，一咬牙，心一横，闭上眼睛，手里的刀猛地往下……
剧痛瞬间席卷了全身，像有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身上，又像是被一头野兽撕咬。李进忠像虾米一样蜷缩在地上，发出不似人声的嚎叫，声音嘶哑，带着绝望和痛苦。鲜血汩汩涌出，染红了身下的干草，散发出浓重的血腥味。他胡乱抓起草灰往伤口上按，草灰混合着鲜血，结成硬块，疼得他几乎晕厥过去，眼前阵阵发黑。
好不容易缓过一口气，他瘫在地上，像条离水的鱼一样大口喘气，汗水浸透了单薄的衣衫，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脸上。他看着自己造下的“成果”，被油纸包着，躺在干草上，一阵强烈的恶心和眩晕袭来。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再也不是一个完整的男人了。
但他没有时间悲伤，也没有时间后悔。赌坊的债还等着还，肚子里饿得咕咕叫，他必须活下去。他挣扎着爬起来，把那油纸包贴身藏好，扶着墙，一瘸一拐地走出破庙。外面的天已经黑了，月亮像一弯镰刀，挂在天边，洒下清冷的光。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只知道要先找个地方落脚，等着宫里来招人。
（三）
通往京城的官道旁，另一座废弃的土地庙。
王安被几个同样净了身、等待入宫的人裹挟着，暂时在这里歇脚。他们这群人，个个面黄肌瘦，眼神麻木，走路姿势怪异，像一群失去了灵魂的躯壳。彼此之间很少交谈，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难以言说的羞耻和绝望，谁也不愿意提起自己的过去，提起那一刀之痛。
天色渐晚，寒风从破败的门窗灌进来，带着刺骨的凉意。王安蜷在角落里，尽量避开风口。他从怀里掏出仅剩的半个硬得像石头的麦饼，那是临走时母亲从牙缝里省下来的，用布包了好几层。他小口小口地啃着，麦饼又干又硬，拉得喉咙生疼，每咽下一口都要费很大的劲，但他吃得很珍惜，一点一点地咀嚼，生怕浪费。
就在这时，庙门被“吱呀”一声推开，一股冷风猛地灌了进来，吹得庙里的干草沙沙作响。一个高大的身影踉踉跄跄地栽了进来，带进一股浓重的血腥气和酒气。那人站立不稳，踉跄着撞在墙上，发出一声闷响，才勉强稳住身形。
王安抬头看去，那人正是李进忠。他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干裂得渗出血丝，下身的粗布裤子上还浸着深色的血渍，已经干涸发黑。他每走一步都龇牙咧嘴，眉头紧紧皱着，显然伤口还在剧烈疼痛，几乎站立不稳。他环顾四周，看到王安这群人，愣了一下，随即看到每个人走路的姿势，看到他们脸上的麻木，瞬间明白过来——都是同道中人。
他的目光，立刻被王安手里那半个麦饼吸引了。饥饿感如同野兽般撕扯着他的肠胃，从昨天到现在，他一口东西都没吃，只喝了点劣质烧酒，此刻早已饿得头晕眼花，恨不得立刻扑上去把麦饼抢过来。
李进忠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那笑容比哭还难看，他凑到王安身边，声音沙哑：“小兄弟……行行好，赏口吃的吧……我……我也是‘那一刀’过来的，两天没沾米水了，再不吃东西，怕是要饿死在这里了……”
王安抬起头，看着这个比自己年长几岁的青年。对方虽然狼狈不堪，但身材高大，眉宇间有种市井无赖的狡狯和戾气，与周围那些麻木的面孔截然不同。他犹豫了一下，手里的麦饼本来就不多，自己也饿，这是他仅有的食物了。
但看着李进忠那几乎要饿昏过去的样子，看着他下身那明显的血迹，看着他眼中毫不掩饰的饥饿，王安沉默了片刻。他想起了自己净身后的痛苦和无助，想起了一路上的艰难。同是天涯沦落人，都是为了活下去才走到这一步。最终，他还是伸出手，把手里那小半块麦饼掰了下来，递了过去。
“多谢！多谢小兄弟！”李进忠眼睛一亮，像是看到了救命稻草，一把抢过麦饼，几乎是囫囵吞了下去，嘴里塞满了食物，噎得直伸脖子，脸涨得通红。他用手拍着胸口，好不容易才把食物咽下去，长长舒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了一丝满足的神情。
吃了东西，他似乎恢复了些力气，靠着墙根慢慢坐下，开始打量王安。这少年看起来不过十四五岁的年纪，身材瘦削，眉眼清秀，只是脸色蜡黄，眼神里满是与年龄不符的沉静和隐忍。“小兄弟哪儿的人啊？看着年纪不大，怎么也走了这条路？”
“雄县。”王安低声道，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哦……雄县离肃宁不远。”李进忠眼珠转了转，咧嘴笑了笑，露出一口黄牙，“我肃宁的。妈的，这世道，不是逼到绝路，谁愿意给自己来这么一下？小兄弟，以后进了宫，咱们也算老乡，互相也好有个照应，总比单打独斗强。”
王安没接话，只是默默地把剩下那点麦饼吃完，然后用布把嘴擦干净，继续蜷缩在角落里，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他对“照应”没什么期待，进宫对他而言，只是一个能活下去的地方，一个能给家里寄钱的地方，仅此而已。
李进忠讨了个没趣，也不在意。他这种人，早就习惯了看人脸色。他歇了一会儿，似乎恢复了些精神，手悄悄摸向自己怀里。那里贴身藏着一枚玉佩，成色很一般，是常见的岫玉，边缘有些磨损，上面刻着一个模糊的“李”字。据说是他那个早死的爹留下的唯一物件，说是祖上传下来的，能辟邪。他平时混得再不堪，欠了再多赌债，也没舍得当掉，这是他心里仅存的一点念想，一点对过去的牵挂。
此刻，他看着身边这个沉默寡言、却给了他半块救命饼的少年，心里忽然动了动。这王安看着实诚，性子也软，不像个有心机的人，或许……以后进了宫，真能互相帮衬一把。他摸了摸那玉佩，又看了看王安清秀却疲惫的侧脸，眼神闪烁不定。
最终，他还是没有把玉佩拿出来。示好？没必要。这半块饼的情分，他记着就行了，谁知道以后用不用得上。至于这玉佩……是他李进忠仅有的东西，还是攥在自己手里踏实。他从来不信别人，只信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