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玄玉策马踏入唐军占领的云州境内后,就没有发现有冻饿而死的饥民,往年她从平州隘口出来一路上都能碰到去千乘逃荒的流民,而如今别说流民了,连猎户也没见一个。
刚踏入花树乡城,不对这里已经改名叫做花树县了,归昌旭府管辖。刚出门的那一刻,马蹄声竟被满城的喧嚣淹没。她握紧缰绳的手微微发颤——这座城池在记忆中本该是人间炼狱。两年前,她途经此处时,所见唯有断壁残垣、腐尸遍野,饿殍的枯骨在月光下泛着青白,哭声如鬼啸萦绕耳畔。
而今,扑面而来的却是炉火的热浪、汗水的咸涩、炊烟的暖意,还有江水翻涌的潮腥,交织成一股蓬勃的生机,仿佛要将她拽出记忆的噩梦。她抬眼望去,远处城墙的箭痕仍在,焦黑的裂痕如狰狞兽爪攀附城体,可那些伤痕正被新的生命力覆盖。数十名工匠蹲在城墙脚下,用铁凿与木槌敲打砖石,将越凝婷商会调配的灰白水泥填入缺口。水泥的质地细腻如霜,却在匠人手中化作黏稠的血液,将战争的疮疤一寸寸缝合。
砖石碰撞的清脆声响,竟如春雷般催人振奋。城墙根处,一群衣衫虽旧却整洁的妇人蹲在河畔浣洗,木槌敲打衣物的节奏与江涛共鸣,溅起的水珠在阳光下折射成碎金。“玻璃厂的工钱比纺织坊高,可那窑炉热得慌,还是织布稳当些!”妇人们笑着计较工钱,身后新栽的杨柳抽着嫩芽,枝条被风吹拂,扫过一具用水泥砌成的无名碑。
碑前供着几束野菊,花瓣上还沾着清晨的露水。这是唐军为战殁者立的衣冠冢,生机的绿意与悼念的白菊在此刻竟如此和谐,仿佛死亡与新生本就是同一枚硬币的两面。街巷间,商铺的檐角挂满招牌,墨字在阳光下泛着油亮:“越凝婷水泥公司”“越凝婷热水瓶公司”“越凝婷香皂公司”……字号皆以“越凝婷”冠首,如藤蔓般蔓延整座城池。
程玄玉驻足在一间玻璃制品店前,橱窗内摆着晶莹的杯盏,杯壁薄如蝉翼,折射的光斑跃上他的脸庞。店内伙计正将一箱玻璃瓶装上马车,见着程玄玉衣装的家徽,拱手笑道:“女侠来得巧!这批货是要运去圣托蒂斯南的,咱们的玻璃透亮不爆,比燕昭柳州的瓷瓶便宜三成,客商抢着要哩!”
他说着掀开箱盖,玻璃在箱内稻草的衬托下泛着冷光,仿佛无数星辰被封印其中。隔壁肥皂厂的送货驴车叮咚而过,檀香混着皂角清气扑面而来,熏得战马也昂首嘶鸣。程玄玉循香望去,皂厂门前排着长队,百姓正用工分票兑换新制的香皂。一位老妪捧着皂块喜笑颜开:“这‘婷香皂’洗得干净,还便宜!往日买一块胰子要攒半月钱,如今做工三天便能换两块!”
她的指尖沾着皂沫,在阳光下泛起珍珠般的光泽。转过街角,纺织厂的轰鸣声如暴雨倾泻。数百架纺车排列如军阵,棉絮纷飞如雪,女工们的手指在纱线间翻飞,指尖染着靛青与茜红。工头手持竹板在廊下疾走,高声报着工分:“张李氏今日绩麻二十斤,得铜钱八十枚!王三娘织锦缎三匹,赏工饭加肉!”织娘们的笑声中夹杂着对未来的盘算:“攒够工钱,我要给闺女订一门好亲!”“我要买块地,种上自家棉,再不用看地主脸色!”她们应和的笑声里,竟有歌声隐隐传来,是自编的号子:“越凝婷,济苍生,纺纱织布救穷命;水泥窑,火正红,筑墙铺路建新城……”歌声粗犷却充满活力,仿佛要将过去的苦难尽数涤荡。
程玄玉穿过纺织厂,就看见一座座养殖场拔地而起,伴随着玉米红薯土豆的高产农作物的诞生,养殖业也渐渐兴起,正听的愣神忽闻江畔传来震天的号子声。她疾步走去,只见梅花江畔的码头已成了货物的森林。桅杆如林,帆影蔽日,各地商船的旗号在风中猎猎作响:
雁州的茶商旗绣着青竹,岭南的粮贩旗缀着金稻穗,北地的皮货客旗画着雪狼……一艘挂着“越凝婷商号”自家旗的货船正要启航,船老大抹着汗大笑:“这趟运水泥去戴州,那边刚打完仗,正缺建材!咱们的货有唐军担保,官道畅通无阻,半月便能来回!”
江面被数百桨橹搅动,水沫裹着商贾的吆喝、纤夫的号子,翻腾如沸汤。程玄玉登上码头高处俯瞰,江流如银带贯穿城池,货船穿梭不息,竟似一条流动的集市。岸边装卸工正将一筐筐肥皂搬上千乘之国商人的货船,那商人用官语赞叹:“越凝婷公司的皂,连千金贵妇都要抢!这生意做得,比丝绸还俏!”另一处,一队纤夫拉着装满热水瓶的货船逆流而上,领头的汉子吼着号子,汗珠滴落江面,却咧嘴大笑:“这活计累,但工钱足!攒够了钱,老子要开间自己的船坊!”
暮色渐浓,全城灯笼次第点亮,赤橙黄绿的光晕在夜风中摇曳。商铺的灯是碎钻,江船的灯是流火,工坊的灯是永不息的炬。程玄玉策马穿过夜市,酒肆的醇香、饭馆的炊气、茶馆的说书声扑面而来。一家新开的酒馆飘出春酿的香气,招牌上“凝婷春酿”四字龙飞凤舞。他踏入其中,却见座无虚席,酒客多是粗布衣衫的百姓,却人人脸上泛着红光。一老汉举杯向她致意:“女侠莫嫌粗陋!这酒是商会拿战前窖藏的曲母新酿的,往日咱连糠饼都啃不上,如今却能以工换酒,多亏了我大唐的善策!”
杯中酒液映着烛火,竟真如琥珀般透亮,老汉饮尽一杯,喉头滚动的声响都带着满足的震颤。酒馆角落,几名返乡老兵围坐一桌,低声议论:“听说程将军设了‘恤兵司’,阵亡兄弟的家眷都能领抚恤,孩子还能进县学读书……”“不止呢!那水泥厂专招残了手脚的,砌砖磨粉都有活计,谁都不当废人!”程玄玉耳畔飘过这些碎语,忽觉掌心发烫——马鞍上凝结的旧血渍,此刻竟似被城中热气熏蒸,泛起诡异的红晕。
她离开酒馆,缓步穿过灯火通明的街巷。转角处,一家制衣厂的学徒正将新裁的棉袍送往商铺,袍子上绣着“越凝婷工坊”的暗纹。学徒少年见她身披皮甲,恭敬道:“您这袍子不保暖也不耐洗,咱唐军将士都穿这个,少年一指自己做的衣裳。咱们还接了北地商的单,要赶制三千件御寒衣呢!”程玄玉抚过袍面,触感厚实如云,却比丝绸轻软,不禁叹道:“这越凝婷公司,竟能将战后的残骸,炼成这般生机?着实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