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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淮河的水波荡漾着六朝金粉的余晖,画舫灯笼的红光碎在涟漪里,像揉散了的胭脂。丝竹声从四面八方涌来,又被桨橹搅碎,化作缕缕暧昧的烟霭。

定生兄,为沧州大捷!满饮此杯!

身着湖蓝直裰的复社名士陈贞慧举杯高声喊道。

为沧州大捷!

方以智、冒襄、侯方域等复社诸子轰然应和,玻璃盏碰撞出清越的声响。

这是水云阁最奢华的画舫,今夜被扬州郑家公子包下,专为招待南都名流。

说来可笑,……

吴应箕放下酒杯,短须微微颤动,脸上有点愧色涚道:三月前我等还在痛骂流寇祸国,今日竟要为个闯贼余孽举杯。

舱内霎时一静,纱灯在众人脸上投下摇曳的阴影。

次尾兄慎言!陈贞慧皱了皱眉说:刘将军如今是大明山东镇守使,更兼此战大破东虏,岂可再以旧称相辱?

定生兄说得是。

方以智连忙打圆场,从袖中抽出一卷邸报,展开后说:诸位请看,兵部最新塘报——刘体纯治下沧州府三千老卒并万余民壮,血战七日,毙伤建奴万余,阿巴泰溃退百里。这可是自松锦之战后,我朝对虏最大胜绩!

邸报在众人手中传阅,侯方域忍不住念出声:沧州守军以火器毙敌,更有毒烟蔽日,虏兵溃烂哀嚎,竟有自戕以避痛者...这...

可是用了什么妖术?郑元勋小声问道。

非也!

方以智眼中闪着异样的光彩,兴奋地说:密之在工部看过详报。那实则是沧州工坊密炼之物,沾肤即溃——此乃格物致知之学,绝非旁门左道。

画舫轻晃,歌妓们捧着时鲜果子款款而入。

为首的正是破落侯府之女李贞娘,怀抱焦尾琵琶,葱指轻拨带出一串清泠泛音。

她今日特意换了淡紫比甲,鬓边茉莉衬得肌肤胜雪,在灯火下宛如洛神临波。

贞娘来得正好,昨日嘱托的《沧州曲》可谱成了?陈贞慧笑道。

李贞娘福了福,眼波却扫向方以智手中的邸报,轻声说道:奴家斗胆,借陆放翁《书愤》略改数字...

指尖一划,清越歌声伴着琵琶流淌。

早岁哪知世事艰,北望沧州气如山。

火船夜雪瓜洲渡,铁马秋风大散关...

唱到二字时,声线微不可察地一颤。她瞥见邸报上刘体纯三字,心里一颤,指尖竟在弦上错按出个突兀的音符。

贞娘?侯方域诧异抬头。

奴家失礼了。李贞娘慌忙垂首,耳尖却泛起海棠般的红晕。

邻舫醉月轩忽然传来激昂的琴声,竟是《破阵乐》的变调,比平日更添几分金戈铁马之气。

是眉楼的顾横波,她近日只弹战阵之曲,连《霓裳》都嫌绵软。听说还捐了首饰要给沧州将士制甲。

方以智轻笑道。

众人会心一笑。

谁不知媚香楼顾横波向来清高,近日却把沧州军报当宝贝收着?有盐商愿出千金买她一曲,她倒好,说要攒钱给沧州送药材。

吴应箕忽然拍案而起,大叫道:诸君!刘将军几日内,先灭吴逆铁骑两千,又以孤城力抗清虏五万,力挽狂澜。我辈读圣贤书的,难道只会在此清谈?

他从袖中掏出一卷图纸,神色坚定地说:这是改良的红夷炮构造,我欲亲赴沧州...

次尾兄疯了?郑元勋惊呼道:临清还在吴三桂手中,你此去怕是危险重重。

走海路。吴应箕眼中燃着火,带着一种激昂。

从松江雇沙船,绕道登州。刘将军能在焦土上重建沧州,我辈岂能坐视?

琵琶声不知何时又起,这次是《从军行》。

李贞娘的歌声很轻,却像一柄小刀,在每个人心上划着。

...愿将腰下剑,直为斩楼兰。

窗外传来不知谁家少年哼唱的新词,隐约听得沧州刘郎四字。

更远处,长江的浪涛拍打着码头,恍若战鼓声声。

陕南的秋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将本就崎岖的山路泡成了泥潭。李自成裹着蓑衣,蹲在一处山洞前,望着远处云雾缭绕的群山。他手中捏着一份被雨水浸湿的密报,纸上的墨迹已经晕染开来,但沧州大捷四个字依然刺目。

陛下,外头湿气重。进洞议事吧。

顾君恩撑着油纸伞走过来,白须上沾着水珠。

山洞内,几支松明火把噼啪作响,照亮了湿漉漉的岩壁。

田见秀正在火堆旁烤着一只野兔,见李自成进来,连忙起身行礼。

角落里,牛金星正用袖子擦拭着官帽上的雨水,绯袍下摆沾满了泥浆。

都看看吧。

李自成将密报扔在简陋的木案上,沉着脸说道:刘二虎在沧州打了场漂亮仗。又斩了吴逆二千骑!

田见秀迫不及待地抓起密报,就着火光细看,突然一拍大腿喊道:好!阿巴泰这老狗也有今天!刘二虎用三千老卒硬是扛住了五万鞑子,还灭了吴三桂两千前锋!

顾君恩接过密报,眉头渐渐舒展,欣喜地说:天佑大顺。有此大捷,民心可振啊。

民心?牛金星冷笑一声,细长的眼睛在火光下泛着阴冷的光,慢慢的说道:怕是要变成刘体纯的民心吧?

洞内顿时一静,只有雨水从岩缝渗落的滴答声。

李自成缓缓坐到火堆旁,伸手烤着火,声音低沉:丞相此话何意?

牛金星整了整衣冠,一拱手涚:陛下明鉴。山海关之战时,刘体纯惧怕清虏,借故不去。如今看来,分明是保存实力,早有另立山头之意!

放屁!

田见秀猛地站起来,腰刀撞在石壁上发出脆响,愤怒地说道:当时若非刘二虎在京城牵制吴三桂、多铎数万大军,我等如何摆脱清军追击?

田将军稍安勿躁。牛金星不紧不慢地说:那为何刘体纯能造出如此厉害的火器,却不献于陛下?沧州血战,他明明有二万余精兵,却只派三千老卒守城,其余人马去了何处?

李自成盯着跳动的火焰,眼前浮现出刘宗敏战死山海关的惨状。……

若是当日刘体纯能在战场,也许...

他猛地攥紧了拳头。

顾君恩见状,连忙劝道:陛下,刘将军忠心耿耿,当年十八骑...

十八骑早就死光了。

李自成突然打断,声音嘶哑说道:活下来的,都变了。

洞外雷声隆隆,一道闪电照亮了李自成铁青的脸。他起身走到洞口,雨水顺着蓑衣滴落。

拟旨。他头也不回地说道:加封刘体纯为讨虏将军,赐尚方宝剑。另派...

他顿了顿,派李过前去沧州劳军,顺便看看那究竟是何物。

牛金星嘴角微微上扬,躬身领命。顾君恩欲言又止,最终化作一声长叹。

田见秀急道:陛下!路途遥远,沿途俱是清虏,……

朕意已决。李自成转身,眼中寒光让田见秀把后半句话咽了回去。

告诉刘二虎,朕在汉中...等他来见。

雨越下越大,山洞前的泥地上,李自成的脚印很快被雨水冲散。远处山峦在雨幕中若隐若现,如同蛰伏的巨兽。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沧州城头,刘体纯望着西南方向阴沉的天空。

亲兵递上一份刚到的密信,他看完后沉默良久,最终将信纸凑近火把。火苗窜起,照亮了他脸上那道从眉骨延伸到下巴的伤疤——那是商洛山突围时留下的。

备马。他突然说,我要去趟工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