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皇帝令中书省拟诏。
大意为:门下省侍中周择贪赃枉法、草菅人命,其女赵王正妃周氏暴戾毒辣,残害他的爱子赵王,以赵王名义行悖逆天常之事。
现证据确凿,褫夺周择官位,念及其过往功绩,不加刀斧之刑,赐自尽。
赵王妃周氏褫夺尊位,废为庶人,发还本家,赐死。
周择妻妾子孙,发配两千里。
信王沈璞与周择一同害他爱子,但情节较轻,夺爵位,圈禁府内。
赵王御下不严,监察不力,罚俸三年。
圣旨才至门下省,当晚就出了事。
这回是宫城里属于外朝的方向一阵嘈杂。
听声音距离,像武德殿。
小双跑得气喘吁吁,“宫令,不好了,赵王中毒了!”
沈楷中毒?
郭妡掀开被子,弹坐起来。
“武德殿有他自己人看护,一应饮食都由陛下跟前的人照管,如何会中毒?”
沈楷这人十分招恨,从小到大经历的下毒刺杀数不胜数。
刺杀倒罢了,遇上身边护卫单薄,或者像上次那样出其不意的,还偶有中招。
但中毒这事儿,几乎没有可能。
不论在王府内、外宅还是酒楼里,但凡入口的东西,都有专人全程盯着烹调。
宫中厨子,更是手脚干净得很。
否则,沈楷早死八百回了。
由此看来,这回中毒有些蹊跷。
小双也是摇头,弘泽寺到武德殿仅两百余米。
但现在皇帝皇后都在,就连才康复一点点的贵妃也去了。
武德殿四周戒严,消息不好传递。
“良顺已经去打听了,等他回来就知晓了。”
郭妡轻点头。
大概一刻钟,小内侍良顺偷摸回来。
“赵王殿下前阵子数次大发雷霆,手指和手背都有瓷片擦伤,有几道伤口较深的还未愈合。御医查验过,那毒下在洗澡水里,通过伤口进入体内。幸好殿下无心沐浴,只随意泡了片刻,中毒不深。仅仅是晕眩腹痛、有些呕吐,不妨碍性命。”
“……”郭妡沉默。
症状有些像轻度砒霜中毒。
这时代已经有方士和医士意识到,毒素可以通过伤口进入体内。
但阴谋下毒的一般不用这种手法。
一来条件太苛刻,二来效率太低,所以几乎被人遗忘。
此时忽然来这出,郭妡不由得想到裴玄止。
长安黑市,自上次查致幻药后,任长风已经混进去。
但几次刺杀时,与裴玄止和沈楷各自打过照面,易被认出,便用的朱世满的马帮兄弟。
那马帮的在黑市上,近来只卖一味毒药,提纯的砒霜。
方子就是郭妡前阵子给出去的。
那兄弟口才不错,将这副药吹得天花乱坠。
声称药粉无色无味,可尽溶于水,只需指节大小一点,入体便药石无医。
两年前迁州某欺压乡邻的乡绅,满门十二口灭门案。
就是他将这东西下在他们全家的水源里,当夜一家死绝,大仇得报。
展示效果时,先用银针试毒,完全没有反应。
再抓一只幼豚,皮肤刺一道口子,撒上指甲盖那么薄薄一点粉末。
顷刻之间可致幼豚死亡。
他说药粉是偶然提炼所得,就剩一小包,奇货可居,底价要五百贯。
第一回拍卖并未有满意的价格,改日再卖。
连续四回,最终被闻讯来的裴玄止以两千贯买走,连带着下毒手法也一并告知。
毒是故意送到他手上去的。
他与宋王绑在一条船上,按理该将这“好东西”交给宋王。
再将他弑父的成功经验传授给宋王,最后与宋王商议个缜密的计划,用这毒出奇效。
如今若真是他。
只能叹一声,两个没出息的东西,竟将这宝贵机会用到了沈楷身上。
既然动手,何不敢一步登天?
他们不朝皇帝下手,她们如何识破阴谋,勤王有功?
这就算了,能毒死沈楷,于她来说也算一条下策,不算完全没路走。
但他们偏偏倒在那么大一盆洗澡水里。
洗澡水将毒药稀释成这个样子,下什么不是下,用得着无色无味的上品吗?
靠伤口吸收又能吸收多少?
抛开剂量谈毒性,那都是多余。
至于沈楷的苦肉计,几乎可以排除。
用苦肉计何必这样麻烦,随便吃口什么带毒的就是。
有时候,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因为这世上有些人,注定是天才。
郭妡不动声色。
这回没把人弄死,还打草惊蛇,后头再用这法子,几乎没有可能。
事情不能亲自动手的局限性就是这样,筹谋算计得再多,过程中只要有一环掉链子,就足够叫人头疼。
但没关系,她就防着他们没种呢,还有计划二,计划三。
而且,他们看起来也不像那么没种。
不然裴玄止私下联系中州大都督做什么?
将唯一的儿子送去岩州姑祖家做什么?
就连宋王沈斐,都提前将王妃、世子等送去东南。
不对!
郭妡侧头想了想,骤然明白了。
他们多半觉得只要沈楷死掉,皇帝就没得选了。
所以抢在诏书还没颁下的节点,天下沸反盈天的节点,先坐实沈楷畏罪自尽。
哪怕后头皇帝下诏书,在天下人心里,先入为主的印象就是沈楷负主罪。
那么,沈楷的幼子身为罪臣之子,比沈斐更没有继承大统的希望,断不可能立为皇太孙。
这样一对比,韦氏一族的事还算什么事?
那些罪毕竟是他外祖犯的,不是他的父亲,他姓沈不姓韦。
是了,这定是他们的动机,这才将毒药用在沈楷身上!
是不是,只要去确认那份毒药还在不在就行。
如今的江川侯府,从川州带回不少仆婢,不少人都还与王婆子私下有联系。
毕竟王婆子现在发达了,出手阔绰。
次日,郭妡就收到确切消息,药已经用了。
真是他们。
郭妡摇头,这一日,皇帝圣旨已下。
还在武德殿下达一条口谕。
赵王侧妃傅氏伺候夫郎不尽心,致使赵王身中剧毒,幸而未伤及性命,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夺其命妇名位,赐削发为尼,入大衍寺为赵王祈福。
大衍寺在永和坊,位置很偏僻。
但那是太宗为长子怀悯太子祈功德盖的寺庙,也是皇家寺院之一。
傅褚颐发配出宫后,郭妡被另一条口谕放出来。
如愿,傅褚颐替她扛下了一切。
皇帝心里,她与傅褚颐狼狈为奸,一个惑心,一个夺权。
既已有这种怀疑,势必不能什么都不管,让她们继续一起留在沈楷身边。
不然往后又要出后妃之祸。
那么她这个没有背景,不慕名利,公正忠心,还有些能力的留下,肯定是更好的选择。
至于不杀傅褚颐而是发配出家,那是不能再杀了。
赵王府王妃侧妃一起杀,那旁人要怎么看赵王?
正妻管不住就算了,妾也管不住。
将来承继大统能管得了谁?
周家父女则是沈楷的替罪羊,自然都不会自尽。
皇帝派下去的内侍,直接动手勒死。
与此同时,第三条口谕,令宋王即刻启程出京赴任,无召不得返回长安。
沈斐的心一瞬间碎成渣滓。
他没撑住跌在榻上,面如死灰。
身边长史垂手劝他。
“陛下未必不知大王在背后的动作,却并未降罪,证明陛下心里多少有大王一席之地。既然再无可争,大王就要安分守己,安心经营东南,早日适应臣下的身份,才能保将来富贵平安。”
这话多刺耳啊,沈斐绝望冷笑,两行清泪滚落。
“降罪?孤的外祖真有罪吗?孤生来就是罪臣之后,还要如何降罪?!可孤也是大弘皇帝陛下的儿子!孤为什么不能争?孤在他心里究竟是什么?他凭什么为所欲为,他给孤希望,又叫孤失望?究竟将孤当做什么?”
沈斐指骨凸起,眼眸凌厉,“叫裴玄止来见孤,孤同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