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六年的六月,广州的盛夏初显端倪。还不到清晨五点半,天色已经透亮,潮湿闷热的空气透过窗缝渗入,带着珠江特有的水汽和城市苏醒前的喧嚣预兆。
林晓燕在闹钟响起前一刻睁开了眼睛。
这是一种根深蒂固的生物钟,源于无数个需要凌晨起床和面、生炉子的日子。即使如今已不再需要她亲手操持那些,这习惯却像烙印般留了下来。她侧躺着,目光落在身旁空荡荡的枕头之上。那半边床铺平整得没有一丝褶皱,昂贵的真丝床单泛着冰凉的光泽。
她的手下意识地伸过去,指尖触到的只有一片沁人的凉意。没有熟悉的、带着体温的暖意,没有陈默身上那股淡淡的烟草味混杂着皂角的气息。那个总是比她醒得早,会轻手轻脚下床,为她掖好被角的男人,已经不在了。
心脏像是被浸泡在冰冷的深水里,骤然收缩,带来一阵尖锐而熟悉的钝痛。这每日清晨准时造访的瞬间空白,是比任何闹钟都更残酷的清醒剂,将她从残存的睡梦中狠狠拽回现实——一个没有陈默的现实。
她静静地躺了几分钟,听着自己有些紊乱的呼吸渐渐平复,然后才坐起身,赤脚踩在柔软的羊毛地毯上。厚重的窗帘隔绝了大部分光线,卧室里依旧昏暗。她没有立即开灯,而是凭着记忆走到窗边,哗啦一声,拉开了厚重的丝绒帘幕。
霎时间,充沛的晨光涌入,刺得她微微眯起了眼。窗外,是九十年代中期广州飞速发展的缩影——林立的高楼玻璃幕墙反射着金色的朝阳,高架桥上已有车流穿梭,远处工地上的塔吊静静矗立。这个他们曾经满怀憧憬闯入、并肩奋斗的城市,如今繁华更胜往昔,却只剩下她一人凭窗独立。
洗漱间里,灯光冷白。晓燕看着镜中的自己。四十二岁的年纪,岁月并未在她脸上留下过于刻薄的痕迹,长期的劳心劳力反而让她褪去了年轻时的稚嫩,增添了几分沉静与锐利。只是那双曾经清澈明亮的眼睛,如今深处藏着一抹难以化开的疲惫与哀伤。她用冷水拍了拍脸,试图驱散那份萦绕不去的空洞感。
换上熨烫平整的浅灰色丝质衬衫和黑色西裤,这是她如今作为“林记食品有限公司”董事长最常穿的装束。梳妆台上,护肤品换成了进口品牌,瓶瓶罐罐精致却冰冷。她打开一个小巧的紫檀木盒子,里面静静躺着陈默那块老旧的上海牌手表。银色的表链已经有些黯淡,表盘上的指针,永远停在了四月十七日凌晨三点十二分——他心脏停止跳动的时刻。她伸出指尖,极轻地拂过冰冷的表面,仿佛还能感受到一丝他腕间的温度。这是她每个清晨雷打不动的仪式,一种无声的告别与汲取力量的方式。
保姆吴姨已经在开放式厨房里准备好了早餐:一杯温热的牛奶,两片全麦吐司,一枚白水煮蛋,还有一小碟水果。简约,健康,符合她如今的身份和营养师的建议,却少了记忆里那股诱人的锅气。
“林董,早。”吴姨是个话不多的本地阿姨,做事稳妥,“顾总那边的方秘书刚才来电话,提醒您十点钟的月度例会,资料已经放在您书房了。另外,司机小张已经在楼下等着了。”
“谢谢吴姨,我知道了。”晓燕在偌大的餐桌前坐下,餐桌是光可鉴人的黑胡桃木,能倒映出头顶水晶吊灯的轮廓,却常常只映出她独自用餐的身影。她小口喝着牛奶,味同嚼蜡。不由想起很多年前,在拥挤的招待所房间,或者后来那个租来的小屋里,她和陈默挤在小方桌前,分享一碗热腾腾的云吞面,或是就着咸菜啃着馒头,日子清苦,却吃得有滋有味,连空气都是暖的。
吃完早餐,她走进书房。这间书房很大,一面墙是顶天立地的书柜,里面塞满了企业管理、市场营销、食品工程类的书籍,还有不少政策文件汇编。宽大的红木书桌显得气派非凡,上面摆放着台式电脑、传真机和一堆待处理的文件。
然而,在这片象征着现代与成功的办公区域一角,却违和地放着一个与周遭格格不入的旧物——那个边缘有些磕碰、早已失去原有光泽的铝制饭盒。那是陈默留下的,是她无论如何搬迁,都必定带在身边的念想。她打开饭盒盖子,里面没有茶叶蛋,取而代之的是几块小巧玲珑、正在试验阶段的新口味点心样品,旁边,还珍重地压着那本页面泛黄、边角卷起的《个体工商业暂行管理办法》。这本小册子,是她个体户生涯的起点,与桌上那份崭新的、关于“林记”品牌国际化战略的草案报告,形成了跨越十数年的时空对话。
她拿起助理准备好的会议提纲,试图集中精神,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窗外。城市的脉搏强劲地跳动着,她却感到一种置身事外的孤寂。这份由她和陈默共同打拼来的事业,这座用汗水、泪水甚至血水筑起的“王国”,如今所有的重担都压在了她一个人的肩上。几百名员工的饭碗,品牌的声誉,市场的竞争,未来的方向……每一个决策都至关重要,每一个失误都可能带来难以承受的后果。成功的花环之下,是常人难以想象的压力。她有时会怀疑,自己这副看似坚强的肩膀,是否真的能扛起这一切。
电话铃声再次响起,打断了她的沉思。是助理方芸,声音清晰利落:“林董,车在楼下等候。顾总那边传真过来的渠道拓展方案我已经打印好,放在您文件的最上面了。另外,质检部关于新生产线样品的最新报告也出来了,有几个指标需要您最终确认。”
“好,我五分钟后就下来。”晓燕深吸一口气,对着镜子最后整理了一下衣领,抹上一点淡色的口红,遮掩住脸色的苍白。镜中的女人眼神重新变得坚定、锐利,所有私人的脆弱都被完美地收敛在那副职业化的面具之下。
电梯从二十八层匀速下降,狭小的空间里只有细微的机械运行声。晓燕看着跳动的楼层数字,恍惚间,时光倒流。她仿佛又看到了那个一九八三年秋天的清晨,自己提着寒酸的行李卷,站在破旧瓦房前,对未来充满惶恐却又不得不逼自己坚强的年轻姑娘。十几年光阴弹指而过,她从小城走到省城,从个体户变成企业家,从相依为命到孑然一身。得到了曾经不敢想象的物质生活和社会地位,却也永远地失去了那个可以让她卸下所有防备、安心依靠的港湾。
坐进黑色的奥迪轿车后座,冷气开得很足,与车外的湿热形成两个世界。司机小张恭敬地问:“林董,直接去公司吗?”
“嗯。”晓燕应了一声,将头靠在舒适的头枕上,闭上了眼睛。她不是休息,而是在奔赴没有硝烟的商战场前,最后一次将翻涌的思绪和深埋的悲伤强行压下,将所有属于“林晓燕”个人的情感,牢牢锁进心底最深处。
今天,是“林记”进入“后陈默时代”的第一个关键性月度会议。她必须让公司的管理层、让所有的员工看到,林晓燕,依然是那个能洞察市场、果敢决断的领导者。失去挚爱的创痛或许无法磨灭,但生活与责任,逼着她必须继续前行。
车子平稳地驶入清晨的车流。窗外,道路两旁高大的木棉树早已过了花期,郁郁葱葱的枝叶间,依稀可见一些残留的、褐色的絮果。待到明年春天,它们又会绽放出如火如荼的红色花朵,然后决绝地坠落,宛如那个永远定格在春天的离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