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欢迎光临乐文小说!
错缺断章、加书:站内短信
后台有人,会尽快回复!
  • 主题模式:

  • 字体大小:

    -

    18

    +
  • 恢复默认

那张盖着街道妇联鲜红印章的“推荐产品”证明,如同寒夜里一盏微弱的灯笼,给林晓燕那间狭小的作坊带来了一丝虚幻的暖意和些许实在的庇护。它虽不能完全抵消无证经营与生俱来的风险,却意外地带来了某种层面的认可与稳定的客源。订单量稳步攀升,甚至偶尔会有附近机关单位食堂的采购人员,借着夜色掩护悄悄找来,压低声音预定一批饼粥,说是给值夜班的工友换换口味,图个干净实惠。

晓燕的生活节奏骤然加快,像一只被无形鞭子抽打的陀螺,终日旋转不息。和面、调馅、守着鏊子掌握火候、照看粥锅防止潽锅、核对纷杂的订单、规划最优的送货路线、清点微薄的收入……这间不足十平米的陋室,每一寸空间都被榨取到了极致,空气中永远混杂着面粉、油脂和汗水的气息。身体是疲惫的,但心底却有一股前所未有的充实感在支撑着她。藏在砖缝里的那个小布包,也渐渐恢复了应有的厚度。她甚至开始在心里悄悄盘算,或许再咬牙坚持两个月,就能凑齐那个令她窒息的“月供”,彻底斩断与孙秀英之间那根吸血的纽带。

然而,她过于沉浸在这份用汗水换来的微小安稳中,低估了“名声”在外可能招致的风险,也低估了某些隐藏在暗处的目光的“关切”程度。

这天下午,她刚送完最后一单,正弯腰在屋外用凉水冲洗积满油渍的碗碟和回收的罐头瓶,院门处传来了敲门声。这次的声响不同于王主任那种充满生命力的喧哗,而是带着一种程式化的、不容置疑的沉闷力度,一下下,敲在晓燕的心坎上。

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她。她直起身,胡乱在围裙上擦了擦湿漉漉的手,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撞击着。迟疑地拉开院门,门外站着两名身着挺括深蓝色制服、头戴大檐帽的男子。为首者约莫四十多岁,方脸膛,表情刻板得像一块冻硬的泥土,眼神锐利如鹰。身后跟着一位稍显年轻的,手里拿着文件夹和笔。

“谁是林晓燕?”方脸男人开口,声音不高,却自带一股冰冷的权威感。

“我……我是。”晓燕的声音抑制不住地颤抖,手心里的水珠混着冷汗,一片冰凉。这身制服,她曾在噩梦里见过无数次——是工商管理所的!最恐惧的达摩克利斯之剑,终究还是落了下来!

“我们是区工商行政管理所的。”方脸男人例行公事地亮了一下证件,语气没有任何起伏,“接到群众反映,你在此处无证从事食品生产经营活动。现依法进行调查,请你配合。”

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狠狠扎进晓燕的耳膜,冻结了她的血液。她脸色惨白,嘴唇翕动了几下,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僵硬地点了下头。

方脸男人与其同事已然迈步进院,目光如探照灯般扫过狭小的院落,瞬间便锁定在那间尚飘散着些许食物余温的小偏房。隔壁胡寡妇家的窗户悄无声息地推开一条缝,一双带着明显幸灾乐祸神情的眼睛飞快地瞥了一眼,又迅速合上,仿佛怕沾染上什么晦气。

“食品加工,就是在这里进行?”方脸男人——李科长,眉头紧锁,指着那低矮的门洞,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质疑。

晓燕如同被施了定身咒,只能再次僵硬地点头。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小屋,本就狭窄的空间因他们的闯入而显得更加局促、压抑。李科长仔细审视着那只简陋的煤炉、斑驳的鏊子、盛放面粉的麻袋和油渍斑斑的调料罐,甚至伸出食指,在操作台面不易察觉的角落抹了一下,看着指尖那点灰黑的油垢,眉头锁得更深。年轻的办事员则打开文件夹,拿出钢笔,开始飞快地记录。

“你的营业执照、卫生许可证、食品生产经营许可证,出示一下。”李科长的问话冰冷而直接,不给任何转圜的余地。

“我……没有……这些证……”晓燕的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绝望地闭上了眼睛。完了,数月来的辛苦挣扎,这点微薄的家当,恐怕都要付诸东流了,或许还有她无力承担的罚款……

“没有?”李科长的声音陡然拔高了几分,“无证经营是明确的违法行为,你不知道吗?再者,你看你这生产环境!”他手臂一挥,指向那扇透光不足的小窗和斑驳掉粉的墙壁,“通风、采光,哪一条符合要求?加工区、仓储区混为一谈,基本的防蝇防鼠设施在哪里?从业人员有没有有效的健康证明?问题非常严重!”

他每列举一条罪状,晓燕的心就往下沉沦一分,直至冰窖。在这些铁板钉钉的法规条款面前,她这赖以生存的方寸之地,显得如此不堪一击,如同赤身裸体站在寒风中。

就在这令人窒息时刻,得到风声的王主任火急火燎地赶到了,人未至而声先到:“哎哟喂!这是刮的哪阵风把工商所的同志给吹来了?怎么也不事先跟我们街道通个气呀!”

她急匆匆挤进本就转身困难的小屋,脸上堆起热情却难掩焦急的笑容,下意识地将晓燕护在身后:“两位同志,这中间肯定有误会!小林同志的情况我们街道妇联最清楚不过了!她是咱们重点扶持的妇女创业典型!您看,这墙上还贴着咱们妇联出具的推荐证明呢!”她急切地指向那张被视为护身符的证明。

李科长目光扫过那张盖着红章的纸,表情没有丝毫松动,依旧公事公办:“王主任,街道妇联的推荐工作,我们予以尊重。但食品安全和市场监管,是国家法律法规的硬性要求,必须不折不扣地执行。她这里目前的条件,明显不符合发证标准,无证经营就是违法违规行为,这一点没有模糊空间。”

王主任的笑容僵在脸上,但仍努力争取:“同志,您看,政策法规是框架,但具体执行也得考虑实际情况不是?小林同志家庭确实困难,自力更生不容易,我们街道也是本着帮扶的原则……能不能通融一下,给个限期整改的机会?我们一定协助她尽快达到基本要求?”

李科长坚决地摇头:“规定就是规定,不符合就是不符合。现在必须立即停止一切生产经营活动。这些用于违法生产的工具和原料,我们需要依法进行登记保存,暂时查封。”他不再多言,示意年轻办事员开始清点炉灶、鏊子、面粉袋、油桶等物。

年轻的办事员拿出封条和物品清单,准备动手贴封。晓燕眼睁睁看着自己安身立命的根本就要被夺走,浑身冰冷彻骨,泪水在眼眶中疯狂打转,却被她死死咬住嘴唇逼了回去。王主任也彻底急了,嗓音尖利起来:“同志!你们不能这么做啊!这不是断了人的活路吗?总要给人一点改正的机会吧!”

争执声引来了左邻右舍的围观,周奶奶站在自家门口,看着这阵势,无奈地连连摇头叹息。

就在晓燕万念俱灰、王主任束手无策之际,一个清冽沉稳的声音自院门口响起:“这里出了什么事?”

是陈默。他似是刚下班归来,闻声而至。他迅速扫视了一眼屋内的混乱景象,目光掠过面无人色的晓燕和焦急万分的王主任,最后落在两位工商人员身上,眉头微蹙。

李科长见到陈默,略显意外,态度稍有缓和:“是小陈啊?你住这个院子?”

“隔壁院。”陈默简洁回答,目光沉静,“李科长,这是……?”

李科长将情况复述一遍,核心仍是依法行政、条件不符、必须取缔。

陈默静默地听完,并未像王主任那般情绪激动地争辩,而是沉吟片刻,开口问道:“李科长,如果我没记错,区里前段时间是否下发过一份《关于鼓励和引导个体经济健康发展的试行意见》?其中似乎提到,对于部分涉及群众基本生活需求、方便市民、且对环境影响较小的个体经营,特别是处于创业初期或属于困难群体的,在管理上是否可以探索更灵活、更具引导性的方式?”

李科长明显怔了一下,似乎没料到陈默会提及这份相对内部的文件,他迟疑道:“是有这个指导性意见,但是具体执行层面……”

“小林同志的情况,”陈默语气平稳,逻辑清晰,“我个人认为,或许可以参照文件精神。她的产品主要服务于周边厂区和家属院的职工,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了部分早餐需求。而且,街道妇联已经介入,正在进行规范性的指导和帮助。”他停顿了一下,看向晓燕,目光中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继续对李科长说,“立即查封取缔,操作上最简单,但可能直接切断了一个困难家庭的生计来源,也中断了这条已经形成的小供应渠道。是否可以考虑,在街道出具担保并监督的前提下,给予一个极短的整改过渡期,限期办理必备的健康证明,改善最基本的生产环境卫生?这样既体现了政策的温度,给了出路,也最终能达到规范管理的目的,比单纯的一刀切,或许更符合文件鼓励的方向和解决问题的初衷。”

陈默的话语条理分明,既有政策依据的援引,又充分考虑了现实困境,还提出了切实可行的折中方案,于情于理都让人难以反驳。

李科长的表情出现了明显的松动和犹豫,他看了看神色恳切的王主任,又看了看如同惊弓之鸟般的晓燕,沉吟良久。

最终,他对年轻办事员摆了摆手:“东西先放下,暂不查封。”然后转向王主任和晓燕,语气依旧严肃,但留下了一丝余地:“既然街道愿意出面担保,也确实有相关的政策精神,我们可以暂不采取强制措施。”

晓燕几乎停滞的心脏猛地重新跳动起来,涌上一股劫后余生的虚脱感。

“但是!”李科长语气陡然转厉,不容置疑,“无证经营的性质是确定的,绝不能长期放任!给你们一周时间!就一周!必须办好健康证,这里的卫生环境必须进行彻底整改,达到最基本的安全要求!一周后我们会再次来检查!如果届时仍不达标,必须无条件立刻关停!没有任何回旋余地!听清楚了?”

“清楚了!清楚了!太感谢李科长了!感谢领导体谅!”王主任喜出望外,连忙拍着胸脯保证,“您放心!我们街道一定严格督促,保证整改到位!”

晓燕也如同小鸡啄米般拼命点头,声音哽咽:“谢谢领导……我一定改……一定达到要求!”

李科长又严厉地重申了几点具体要求,这才带着同事转身离开。

小院暂时恢复了平静。晓燕双腿发软,全靠扶着门框才勉强站稳,背后的衣衫早已被冷汗浸透,紧贴着冰凉的皮肤。

王主任长长吁出一口气,抚着心口:“哎呀老天爷,可吓死我了!今天真是多亏了小陈在场!关键时刻,还是得有明白人说话啊!”她转向陈默,目光中充满了感激。

陈默只是微微颔首,对晓燕平静地交代:“健康证去区卫生院办理,手续不复杂。环境卫生的问题……我晚上过来帮你看看。”说罢,便转身径直回了隔壁院子。

危机虽暂得缓解,但悬顶之剑并未撤去。一周!只有短短七天!

晓燕环顾这间破败陋室,要达到工商部门所谓的“基本卫生要求”,谈何容易?通风采光乃房屋结构所限,防蝇防鼠需要投入……哪一样不需要钱?而她攥在手心那点刚刚回暖的积蓄……

王主任也面露难色,眉头紧锁:“晓燕呐,这事确实棘手。你这屋子的底子太差了……这样,我回去立刻想办法,看街道能不能特事特办,申请一点临时的帮扶资金,或者找找有没有能用的旧材料,先把墙面给你重新裱糊一下……健康证的费用,我先替你垫上,你别担心!”

晓燕望着王主任,感激之情汹涌澎湃,却哽咽着说不出一个字。

接下来的几天,晓燕如同上了战场,全身心扑在“整改”上。王主任果然设法弄来了一些石灰和旧报纸,带着街道的积极分子帮忙,将四面漏风的墙壁仔细裱糊了一遍,虽然依旧简陋,但总算看上去齐整了些。陈默下班后过来,借着昏暗的光线,仔细检查了门窗的缝隙,找来一些废弃的木条和结实的牛皮纸,进行了细致的嵌缝处理,权作“防鼠”。又不知从何处寻来一小块细密的纱网,小心地钉在唯一的窗户上,算是“防蝇”。

健康证也顺利办了下来。然而,即便做了这些努力,小屋先天的缺陷依然明显,所谓的“整改”更像是在破旧衣服上打补丁,难掩其捉襟见肘的本质。

晓燕的心始终高高悬着。她很清楚,一周后李科长再度莅临,看到这番景象,通过的希望依旧渺茫。

难道拼尽全力争取来的机会,最终还是逃不过关停的命运吗?这条她好不容易用血汗蹚出的生路,就要这样被现实的无情铁律生生斩断?

就在期限将至的前夜,她正对着那盏光线昏黄的电灯长吁短叹,院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极轻微的窸窣声,似乎有什么东西被轻轻放在了门槛外。

她警惕地侧耳倾听,随后轻轻拉开一道门缝。门外月色清冷,空无一人,但门槛下却分明放着一卷崭新的、厚实耐磨的透明塑料门帘,旁边还有一小桶未曾开封的高效防蚊蝇喷雾剂,以及一卷宽幅的透明塑料薄膜。

没有只言片语,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晓燕怔怔地看着地上这些物品,心中愕然。这些东西,恰恰是她眼下最急需却无力购置的!能有效阻隔蚊蝇侵入,也能在一定程度上遮蔽油烟,改善观感。

是谁?是陈默暗中相助?是王主任体贴周详?还是……那个始终未曾露面的神秘人再次伸出了援手?

她无暇深思,立刻将这些“雪中送炭”的物资搬进屋内。翌日黎明前,天色未亮,她便起身,赶在李科长到来之前,将新门帘仔细挂好,均匀喷洒了防虫药剂,又将塑料薄膜裁剪妥当,尽可能平整地贴在墙壁上,让整个空间看起来显得明亮、干净了许多。

当她做完这一切,环顾这间虽然依旧简陋、但却焕然一新的小屋时,心底终于生出了一丝微弱的、却真实存在的希望。

上午,李科长与年轻办事员准时到来。他们再次进行了细致的检查,表情依旧严肃,但挑剔的程度似乎较上次有所缓和。

“健康证办理了,这点很好。环境卫生……看得出是尽力改善了。”李科长最终开口,语气审慎,“但是,无证经营的根本问题依然存在,这是不允许的。这样吧,基于你们确有整改行动,且街道持续担保,我们暂不作出关停处罚。”

晓燕的心几乎跳到了嗓子眼。

“但是!”李科长的目光锐利地看向晓燕,“你必须尽快寻找符合法律法规要求的正规经营场所。在找到新场地之前,现有的生产规模必须严格限制,不得扩大,并要随时准备接受我们的不定期抽查。这一点,你必须明确承诺,清楚了吗?”

这已是目前情况下所能争取到的最好结果!晓燕激动得连连点头,声音哽咽:“清楚了!谢谢领导!我一定遵守规定!”

送走工商所的人员,晓燕与王主任相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如释重负的疲惫。

然而,短暂的庆幸过后,沉重的现实感再次袭来。“符合规定的经营场所”这八个字,如同又一座无形的大山,沉甸甸地压在了晓燕尚未真正轻松的心上。那样的门面房,租金几何?对她而言,无疑是一个天文数字。

红印带来的庇护,或许能抵挡一时的明枪,却难以填平制度与现实之间的巨大鸿沟,更防不住潜伏在暗处的冷箭。

新的、或许更为严峻的挑战,已如海平面下的暗礁,悄然浮现,等待着下一次潮汐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