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的‘权力生态系统’!
这七个字,像七道无形的烙印,深深地刻在了苏晨的脑海里。它们闪烁着猩红色的警告光芒,每一个笔画都仿佛在蠕动、在呼吸。
办公室里那台老旧空调的低沉嗡鸣,此刻听来,竟像是某种巨大生物沉睡时的鼾声。窗外流淌的霓虹,不再是城市的繁华,而像是这头巨兽身上流动的、闪烁着诡异光芒的血液。
苏晨僵在原地,手中的信纸和照片仿佛有了千钧之重。
他之前以为的官场,是一张由人际关系、利益交换、派系斗争编织而成的大网。他要做的,就是找到网上的关键节点,比如王振华,比如“白狐”,然后用他的“言灵”之刃,将这些节点一一剪断。
可现在,系统告诉他,他错了。
这根本不是一张网。
网是死的,剪断了,它就破了。而“生态系统”,是活的。
你砍掉一棵树,它会从别处长出新的枝桠;你杀死一头狼,会有新的狼王取而代之。这个系统有自己的运行规则、修复机制,甚至有自己的“免疫系统”。
父亲当年的失败,苏晨在这一刻,才算真正看懂了。
父亲不是输给了一个人,也不是输给了一个派系。他是想凭一己之力,去对抗整个生态系统的自我调节。他就像一个试图逆转河流方向的人,最终的结局,只能是被河流本身吞噬,连一片衣角都不会剩下。
他再去看父亲信里的那些话,每一个字都像是蘸着血写出来的。
“不要相信任何主动向你示好的人。”——因为他们都是这个生态系统派出的“触手”,用来试探、同化,或者绞杀异物。
“不要试图去‘讲道理’。”——因为在这个生态系统里,唯一的“道理”,就是生存和吞噬。权力、利益、人情,是这个系统赖以为生的“阳光、水和空气”。
“要做一个看起来没有任何用处的‘闲人’。”——这是在教他如何伪装,如何把自己变成一块石头、一棵小草,避免被系统的“免疫系统”识别为威胁。
苏晨的目光,最终落在那张黑白照片上。
年轻的父亲,和更年轻的周鸿途。
周鸿途,他在这套生态系统里,又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
是像钱科长那样,成为系统里负责润滑和缓冲的“分解者”?还是像李月那样,是渴望向上攀爬,争夺更多养分的“捕食者”?
又或者……他也是一个“异类”?一个学会了如何在这个系统里伪装自己,并暗中寻找机会的……更高级的猎手?
“我刚进市府办的时候,他是我的老师。”
“他是个理想主义者,想做的事情太多,太急。”
“搅动水的人,自己也会被泥沙裹住,甚至会溺水。”
周鸿途说的每一句话,都像是一块块拼图,此刻在苏晨的脑海里,拼凑出一个模糊而又令人心悸的轮廓。
他不是在惋惜父亲,也不是在警告苏晨。
他是在用父亲的例子,向苏晨展示这个生态系统的残酷性。他在说:看,这就是下场。你想像他一样,被啃得尸骨无存吗?还是想学会我的方式,活下来,甚至……成为系统的一部分?
苏晨忽然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棋手,最不济也是个掀棋盘的。闹了半天,自己顶多算是一只跳进了服务器的蚂蚁,正沾沾自喜地啃食着几行代码,却不知道,整个服务器的后台,正有一套无情的“杀毒程序”在冷冷地注视着自己。
这感觉,荒谬,又真实得可怕。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从这种宏大的、令人窒息的认知中挣脱出来。
想再多也没用。
父亲在信的最后说,“活下去”。
这是最基本,也是最艰难的要求。
苏晨的动作变得异常缓慢而郑重。他将那封遗书,小心翼翼地重新折好,放回到照片之上。然后,他将照片和遗书,一起塞回了那个泛黄的牛皮纸袋。
他没有再去解开档案袋上那根被周鸿途敲过的棉线。
他知道,里面剩下的,无非是父亲被构陷的种种“罪证”,是这个生态系统为了“消化”掉父亲这个“异物”而分泌出的“胃酸”。
看与不看,已经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他现在知道了“敌人”的真正面目。
他将档案袋放回了它原来的位置,塞进一摞无关紧要的旧文件中间。然后,他用一块抹布,将自己刚才触摸过档案柜的所有地方,仔仔细细地擦拭了一遍,抹去可能留下的任何指纹。
做完这一切,他站起身,环顾这间办公室。
钱科长桌上那个紫砂茶杯,此刻在他眼里,不再只是一个茶杯,而是这套生态系统里一个负责“维稳”和“稀释矛盾”的端口。
李月工位上那瓶还散发着淡淡香气的香水,是“野心”和“欲望”的催化剂,驱动着她这样的个体去争抢、去攀附,从而维持系统的“活性”。
角落里王建国那张躺椅,则是系统为那些失去竞争力的“老细胞”提供的“养老区”,让他们在无害的“躺平”中,慢慢代谢掉。
而他自己……
苏晨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
自己是什么?
一个携带着【言灵反转系统】这个未知变量,闯入了这个精密生态系统的“外来物种”?
一个……病毒?
苏晨的嘴角,忽然不受控制地向上扯了一下,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这算什么?官场版的《生化危机》?
他关掉电脑,将那把“坏掉”的键盘 unplugged,放进抽屉的最深处。然后,他拿起桌上那把周鸿途留下的备用钥匙,走出了办公室。
他没有锁门。
周鸿途说:“以后加班,不用再演戏了。”
这就是一种姿态。一种“我罩着你”的姿态。无论这种“罩”是真心还是假意,他现在都需要。
走在空无一人的走廊里,脚下的皮鞋发出清晰的回响。苏晨没有回头,径直走进了电梯。
电梯门缓缓合上,光洁的金属壁映出他那张平静无波的脸。
走出市委大楼,午夜的冷风迎面吹来,让他滚烫的头脑清醒了许多。他站在大院门口,回头望去。这栋在夜色中庄严肃穆的建筑,此刻在他眼中,已经变成了一头蛰伏的、难以名状的巨兽。
而他,刚刚从巨兽的喉咙里走出来,并且明天一早,还要自己再走进去。
他没有回家,而是沿着街道,漫无目的地走着。
路边的行人,行色匆匆,脸上带着或疲惫或欢欣的表情。他们是这座城市的养分,是这个庞大生态系统存在的基石。他们不知道,就在他们头顶那栋漆黑的大楼里,正进行着怎样一场无声的战争。
父亲说,这个“局”,大到无法想象。
苏晨现在信了。
他甚至怀疑,自己之前扳倒的王振华和“白狐”,或许都只是这个生态系统的一次“自我净化”。就像动物会自己清理掉身上的死皮和寄生虫一样,当这些“节点”的腐坏程度超过了系统的容忍阈值,系统就会默许甚至推动他们的灭亡,从而让整个系统更健康地运行下去。
而自己,不过是恰逢其会,被系统当成了一把好用的“手术刀”而已。
用完之后呢?
苏晨停下脚步,看着远处高架桥上川流不息的车灯,它们汇成一条金色的长河,奔流不息。
用完之后,如果这把刀还想有自己的想法,那么等待它的,恐怕就是被熔毁的命运。
他不能再像以前那样,满足于解决一个又一个具体的“敌人”。
他必须学会像父亲在信里说的那样,去利用这张“网”,顺着它的纹路,找到它的节点。
父亲失败了,因为他只有一个人。
但自己不一样。
苏晨的脑海里,浮现出系统的界面。
【言灵反转系统】。
这或许不是“病毒”,而是“疫苗”。一种可以修改这个生态系统底层代码的“疫苗”。
苏晨吐出一口浊气,胸中的压抑与纷乱,被一种前所未有的、冰冷的斗志所取代。
他掏出手机,看了一眼时间。
凌晨两点。
距离天亮,还有四个小时。
距离他去周鸿途办公室,还有六个小时。
那份关于林书记会议的纪要,将是他作为“苏晨”,而不是“苏建国的儿子”,在这个“局”里,落下的第一颗棋子。
这颗棋子,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只为了复仇,只为了自保。
它必须落在最关键的位置上。
苏晨的目光,穿透沉沉的夜色,仿佛看到了明天早上八点,周鸿途办公室里那张巨大的办公桌。
他想起了父亲信里的最后一句话。
“活下去,像一棵沉默的野草一样,活下去。”
苏晨的嘴角,终于勾起一抹真正的、发自内心的弧度。
野草,确实沉默。
但它生命力顽强,能从任何一丝缝隙里钻出来。
当野草足够多的时候,它们甚至能掀翻铺路的巨石,让整个庭院,都变成它们的草原。
他要做一棵野草。
一棵带着“系统”的、会“说话”的野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