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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浓稠,将江城的灯火晕染成一片模糊的光海。
苏晨家里的书房,只开了一盏台灯,光线在摊开的资料上投下一圈孤寂的亮黄。那个陌生号码的来电,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他心湖中激起层层涟漪,久久未平。
电话那头,是一个男人的声音,沙哑,像被砂纸打磨过,透着一股经年累月的疲惫。
“喂,你好。”
“是……市府办的苏晨同志吗?”对方的问话带着一丝不确定,和深深的警惕。
苏晨的心猛地一沉。这个时间点,这样一个陌生的、充满戒备的来电,很难不让他联想到刚刚才离开的那座院落。
“是我,请问您是?”他的声音保持着平静,但全身的肌肉已经不自觉地绷紧。
电话那头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只能听到一阵压抑而粗重的呼吸声,仿佛对方正在进行一场剧烈的天人交战。苏晨没有催促,耐心地等待着。他知道,这种时候,任何一点急躁都可能让那根绷紧的弦断掉。
“我姓赵……”许久,那个声音才再次响起,艰涩地吐出两个字,“赵林科长,是你父亲……苏建国当年的老同事。”
赵林科长?!
苏晨的瞳孔骤然收缩,握着手机的手指下意识地收紧。这个名字,如同一道惊雷,在他脑海中炸响。
赵林,他的顶头上司,市府办秘书一科的科长。那个看似温和儒雅,实则心思缜密,对他颇为赏识的领导。他怎么会是父亲的同事?又为什么用这样一种方式联系自己?
不对。
苏晨的脑子飞速运转。声音不对。赵林科长的声音清朗温润,带着中年干部特有的沉稳,绝不是电话里这种沙哑疲惫的声线。
这是一个陷阱!
是周文海,或是王振华布下的局?用一个他最熟悉、最信任的名字,来引诱他说出些什么,或者做出些什么。
几乎是瞬间,苏晨的心沉到了谷底。他刚刚才从虎口脱险,对方的后手就已经追到了电话里。
“您说笑了。”苏晨的语气变得客气而疏离,他没有点破,只是用一种巧妙的方式否认,“我们赵科长的声音,我还是听得出来的。您是哪位?如果没什么事,我就挂了。”
电话那头似乎愣住了,没想到苏晨是这个反应。随即,传来一阵急促的解释:“不不不!你误会了!我不是你们市府办的赵林!我是市档案局退下来的,我也叫赵林。大家都叫我老赵。”
档案局?
苏晨悬着的心,落下了一半,但警惕丝毫未减。
“赵老您好。那您找我……”
“我今天……在图书馆看到你了。”老赵的声音压得更低了,像是在说什么见不得光的秘密,“地方文献资料中心,你在查八十年代末到九十年代初的报纸。”
苏晨没有说话,静静地听着。
“那些东西……没什么用。”老赵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苦涩和自嘲,“都是写在明面上的,给所有人看的。你想找的东西,不在那上面。”
苏晨的心跳漏了一拍。他终于确定,这个电话,不是陷阱。对方,似乎真的知道些什么。
“赵老,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你不明白?呵呵……”老赵干笑两声,笑声里满是苍凉,“你一个市府办的年轻人,不去研究领导讲话,不去琢磨最新的政策文件,一头扎进三十年前的旧报纸堆里,翻来覆去地看那些人事任免。你图什么,我这把老骨头还能猜不到吗?”
他顿了顿,长长叹了口气:“年轻人,听我一句劝。水太深了,别陷进去。你父亲当年……”
老赵的话说到一半,又猛地咽了回去,似乎是触碰到了什么禁忌,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恐惧。
“总之,你斗不过的。收手吧,就当是为了你父亲。”
“我父亲到底怎么了?”苏晨追问道,声音里第一次带上了急切。
“别问了!我什么都不知道!”老赵的声音陡然变得惊惶,“我打这个电话,就是看在你父亲的面子上,提醒你一句。有些事,烂在肚子里,一辈子平平安安。你要是真不听劝,非要去撞那堵墙……”
电话那头的呼吸再次变得急促。
“……那也别去看那些光鲜亮丽的头版头条。去看看边角,看看那些没人注意的角落。有时候,一声惊雷,最初可能只是一丝微不足道的风声。”
“风声?”
“一个名字……钱立功。”老赵飞快地吐出这个名字,像是扔掉一个滚烫的山芋,“当年的《江城晚报》,一个总想搞点大新闻的愣头青记者。别再问了!我什么都没说!你也没接到过这个电话!”
“嘟……嘟……嘟……”
电话被猛地挂断,只留下一串忙音。
苏晨握着手机,愣在原地。书房里一片死寂,只有墙上挂钟的秒针,在滴答作响,一下,一下,敲击着他紧绷的神经。
老赵的电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一扇他从未注意过的门。
不要看官方的记录,不要信粉饰的太平。
去边角里找,去找那个叫“钱立功”的记者留下的“风声”。
苏晨重新坐回椅子上,心中的迷雾非但没有散去,反而变得更加浓厚。但在这片浓雾之中,他第一次看到了一座若隐若现的灯塔。
他没有再耽搁,抓起车钥匙,再次冲出了家门。
已经是晚上九点多,市图书馆早已闭馆。苏晨直接将车开到了图书馆的后门,拨通了馆长办公室的电话。
“陈馆长,我是市府办小苏,苏晨。有个紧急的材料需要核对,明天一早就要报给市领导,能不能麻烦您……”
“市府办”这块金字招牌,在任何时候都畅通无阻。半个小时后,苏晨再次坐在了空无一人的地方文献资料中心。
这一次,他的目标变了。不再是《江城日报》或者《组工通讯》这种官方喉舌,而是更偏向民生、风格也更灵活的《江城晚报》。
他直接找到了1990年到1992年所有的报纸合订本,一本一本地翻阅。他不再看那些大标题,而是将目光聚焦在版面的角落,那些巴掌大小的社会新闻、读者来信,甚至是中缝广告里。
这是一个比之前更加浩繁、更加考验耐心的工程。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苏晨的眼睛看得酸涩肿胀,几乎要流下泪来。
就在他快要放弃,以为老赵只是在故弄玄玄虚时,他的手指,在一张泛黄的报纸上,停住了。
那是1991年秋天的一期《江城晚报》,第七版,社会新闻版的右下角。
一个只有火柴盒大小的版面,标题是《我市城北化工一厂消防演练,防患于未然》。
文章内容乏善可陈,通篇都是套话,说的是该厂为了响应市里安全生产的号召,举行了一场消防演练,过程顺利,效果显着,体现了该厂领导对安全工作的高度重视。
任何一个人看到这篇报道,都会一眼扫过,不会留下任何印象。
但苏晨的目光,却死死地钉在了上面。
城北!化工一厂!
这个地点,与他从退休档案管理员口中套出的“龙王庙地区”“化工厂”高度吻合!而这个时间,恰好在周文海推动城北旧区改造,强行搬迁工厂群的前夕!
这篇看似平平无奇的报道,出现在这个时间点,这个地点,本身就是最大的不正常!
苏晨的心脏狂跳起来,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目光下移,寻找着那篇报道的署名。
在文章的末尾,一行几乎要模糊掉的小字,印着两个名字。第一个是通讯员,也就是化工厂自己的人。而第二个名字——
记者:钱立功。
找到了!
苏晨感觉自己全身的血液都在这一瞬间冲上了头顶。他立刻调动起体内的气运,集中精神,凝视着“钱立功”这三个字。
【系统扫描开启……】
【目标:文字残留气运。】
【分析中……检测到微弱的“不甘咒缚”能量残留。检测到中等强度的“封口”言灵覆盖痕迹。】
系统冰冷的提示,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了苏晨的心上。
一篇歌功颂德的表扬稿,为什么会残留着“不甘”?又为什么会被一道中等强度的“封口”言灵覆盖?
答案只有一个。
这篇稿子,原本的样子,绝不是现在这样!
记者钱立功,当年一定是在这次所谓的“消防演练”中,发现了什么惊天的内幕。他想报道出来,但被一股强大的力量强行压制,最终只能交出这么一篇不痛不痒、甚至颠倒黑白的稿子。
而那股“不甘”,就是他当年被压抑的愤怒和真相,在气运层面留下的、永不磨灭的烙印!
这才是真正的线索!
苏晨没有去碰触那份脆弱的旧报纸,而是用手机,将这篇不起眼的小文章,连同它的版面位置、日期和记者署名,清清楚楚地拍了下来。
他站起身,将所有的资料合订本原封不动地放回书架。整个资料室空旷而安静,但他却仿佛能听到三十年前,一个叫钱立功的年轻记者,在巨大的压力面前,被迫删改稿件时,那不甘的、愤怒的咆哮。
他找到了那根撬棍。
不,更准确地说,他找到了那个当年手握撬棍,却被人硬生生掰断了手腕的人。
现在,他要做的,就是找到这个失意了半生的老记者,重新把那根撬棍塞回他的手里,然后,告诉他,这一次,可以尽情地砸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