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冷得牙齿都有些打颤了,心说这不对吧,难道天要亡我于此?终于没忍住,抬头看向了他娘——脸色倒是寻常,呼吸间胸廓起伏,并没有同他一样呼出什么白雾。
张天心顿觉不妙,心里又急又茫然,不知道该跟亲娘告这个状还是继续忍着,然而他异常的状态已经足够引人注目了,四方桌边上另外两位一齐看了过来,孙祝未来及开口,反倒是老板先笑吟吟问道:“怎么了?”
怎么了?什么怎么了?难道不是你捣的鬼?
张天心正想着说辞,一张嘴一口热气先哈出来,却不曾想面前的两人皆是脸色一变。
“糟了!”
“你怎么了?身体不适怎么不说?”
他娘还要伸手摸他呢,依旧没抢过老板。那女人腾地一站,胳膊一横过来碰他的脸——好大一张八仙桌呀,张天心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她突然变作无骨头般,抻长了肢体,一只手就贴到了他的脸上。
“对不住,我竟一直没发现……”
她的脸色也不好看起来,愤愤地咬紧了牙,一脸全然没想到的神情。
张天心这时又闭了闭眼,只记得她刚才是生气的神情了,至于五官长什么样子,还是半点印象都没有。
“你的火灭了,我也不清楚是何时怎么灭的,刚才在屋外……”
女人沉吟片刻,神色越发的焦躁阴沉,可见从前是没闹出过这么大的笑话,竟在自己的地盘让人……
“只灭了这一处火,还有的救,是吗?”
孙祝一张脸惨无血色,声音和态度却镇定许多。她不着痕迹地站到张天心身边,轻轻拂开了那女人柔若无骨的手。
“没事的,只是运势低些,容易撞邪罢了……但是保不齐肩上两火随时熄掉。”
她看了一眼孙祝,显然是注意到了她的动作,但不以为意,还沉浸在被人阴了一把的怒意中。
“居然敢在我的地盘上……”
女人愤愤地咬牙,张天心却莫名从其中听出一些黏腻的摩擦声。他此时很聪明地一句话也不说,只管脸色苍白,“虚弱”地垂下头去,一副任凭他们做主的神态。
“好姐姐,你既来投奔我,我就一定护你们周全,你且放心,让我侄儿老实待在屋子里,不要出去,我虽不知如何叫他眉心火重燃,但我知道该去找谁,只是眼下暮色渐深,保不齐还要再熬过一夜了。”
女人就这样咻咻咻地说完了一大串话,紧接着将身子一拧,就这么火急火燎地跑出门了,动作之快,张天心同孙祝都有些懵。
诶……不是?
本来还以为要同她打个几轮机锋,好尽量套些消息,摸摸对方底细来着,怎么人家突然就要跟他们同仇敌忾、统一战线了?张天心身上这档子事儿,又是怎么回事?听这老板的话,她八成是知道谁动的手脚,估计对方原本是冲她去的,却让张天心受此无妄之灾,让她丢了面子……就这么简单么?
张天心这会子人乖觉多了,老老实实坐那儿,冲他娘扬起脸,勉力扯着嘴角道:“娘,我有点冷,能叫地仙大人别盘着我了吗?”
这话一出口,那蛇鬼张大的嘴就从他的脑袋前悻悻然退却了。孙祝想碰他又不敢碰,知道他现在运势低,自己又同鬼神共生,万一摸到叫他肩上火也低下去,那才真的是麻烦大了。
她一时间有些六神无主,站在那里绞着双手不知道做什么,不过一个村子的领头人不会迷茫那么久。孙祝出去叫热水,又去拆自己的被褥和水囊,要给张天心做一个简易的保暖装置,防止他真的冻死在这里。
随着孙祝的动作,那条蛇鬼也缓慢游弋着出了房门,估计也是孙祝考量到他俩不对头的关系……况且张天心这个情况,在蛇鬼眼中简直可以开袋即食了。
“娘。”张天心看着她从屋里忙到屋外,又从屋外抱着一大堆东西进来,再度开口道,“……走远了吗?”
孙祝顿了一顿,手上脚上动作不停,回他:“出了门了,一时半会估计不会再回。”
“那你知道她……”
“是条地龙。”
张天心的问话还没问全乎呢,孙祝就已经同时开了口。真不愧是亲生的……张天心心情复杂地咂摸了一下这个默契,紧接着困惑地挠头问道:“地龙?什么地龙……不会是我想的那个东西吧?”
他大概是被冻傻了,脑袋不如往日灵光,运转起来有些滞涩卡顿,想了片刻才想起“地龙”,这不是味中药材吗?原料……原材料是……
他娘轻轻地点了头。
张天心惊讶地瞪大双眼。
他可算是知道为什么——为什么他根本看不清她的五官,还有她敏锐的感官、可以随意抻长变形的躯体了。
这女人,居然真身是条蚯蚓!
既然是蚯蚓的话,他甚至都没办法称之为这女人了——这是一种雌雄同体,异体受精的动物,在营养物质丰富的土壤中分布密度极高。他当然是不怕虫子的,环节动物甲壳动物都不怕,至于各种各样的蚯蚓,也是钓鱼的好材料吧……咳咳扯远了。
但是这不代表他不会怕一个真身为蚯蚓的人啊!这个世界中有鬼神就算了,妖怪也有的吗?难道融了《聊斋志异》?哪门子的文人墨客爱给蚯蚓编传啊?张天心一想到她刚刚手还贴过自己的脸,那种黏滑湿腻的感觉……再想到那些细微的声音,可不就是蚯蚓蠕动时分泌粘液与环节的摩擦声吗?
他有点不能自控地干呕了一下。
“慎言!”
孙祝一边替他忙前忙后,一边严厉地瞪了他一眼。张天心不禁悲伤道:“我一个字也没说啊……没有任何不尊重她的意思,这纯粹是生理反应。”
“不是说这个。”他娘压抑住心焦,低声对他解释,“不要叫……那两个字,她们这种功力深厚的……对自己的根脚都有所灵应,你要是说出来,必然就会叫人知道。”
张天心动作比脑子更快地捂住了自己的嘴,紧接着瞪大双眼。
——什么意思。
“她们”?
“不是什么妖怪,哪里能有妖怪呀?”
空中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轻慢地笑了笑。
“叫什么不好,偏要叫地龙……若不是亏得数量多,活得长,也敢用这个字?你想的也没错,她确实不是‘一个’人。”
张天心心下一松。
是玉维真。
这句话的重音落在“一个”上。
不是一个人,是鬼,宿在人的身体里。
许许多多的鬼,宿在一个人的身体之中。
张天心脑补了一下,更觉得恶心了。
“是集群意识体吗?”
“最强大的那个把别的都吞掉了,不过也可以这么说吧。”
“但是……”他实在是太惊讶,惊讶到险些把那个称呼脱口而出,还好及时咽回去了,“这玩意儿是怎么修成鬼的?哪里来的怨气和戾气?”
“战争啊……连年的战争,死的人太多了,层层叠叠的尸体堆在一起,血液和腐烂的内脏压在土地之上,被浸染也是一种途径。”
张天心注意到,自从玉维真开始说话,孙祝就没什么大的动作了。她恭敬地站在那里不动,微微垂着头,只是安静听着。
“毕竟蛇不比龙……压不住她,也不是你的错。”玉维真宽慰道,“放心,你儿子出不了什么大事的,明日午时我把他领出去好好晒晒太阳,半大的小伙子。”
他终于显出身形来,就坐在这张八仙桌上,手中不知漫不经心地把玩抛接着什么东西,语气突然有些玩味。
“十成十的童子身,阳气最盛,晒晒太阳,自己的火就烧起来了。”
他是在盯着自己看吗?
反正张天心盯着桌面,非常想一头磕下去。
非要这么说话吗……虽然他真身不是这个世界的人,但是……可是……亲娘啊……老天啊……
他冲着桌板磕了一个。
孙祝显然是不曾想过这位鬼神竟是这般做派的,一时间也应对不及,片刻后才磕磕巴巴、有些迷茫地应道:“是……是,多谢大人救命之恩?”
张天心就这样被玉维真领走了。
他是怎么鬼鬼祟祟地来的,就是怎么垂头丧气地回去的。有用的消息嘛是半点没听到,还吃了个暗亏,又被玉维真调侃两句,挫败感压得两肩沉重,整个人都阴云密布。
“打起点精神来,我看你是连那两点火都不想要了。”玉维真飘在他前面,又仿佛后脑勺长了眼睛般敲打他,“静心凝神,气归丹田,你才十六岁,又不是六十六岁,能不能阳间一点?不过这次做得还可以,运气也没那么差。”
他站定了,等张天心自觉上前去推开门,才慢悠悠地往里飘,跨过那道对一只鬼而言形同虚设的门槛。
张天心虚心且心虚道:“我做什么了?”
他接受了来自玉维真的一番上下打量的眼神,没读出其中有什么讥笑或是嘲讽的意味,反而有种充满了慈悲的怜悯,好像在说孩子你脑子不好也不是你的错。
“……装傻装得挺到位。”
他可算找出了个角度来夸他,是不是?
“如今是把人支出去了,跟着她,多半能找到城中其他异象。别忘了,这间客栈既有庇护之能,地龙又能一眼看出你身上的异常之处,她必然和……有不少联系。”
“不过你要考虑清楚,你明日中午是必然要跟我出去的,我借口是替你编好了。至于今晚么……你敢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