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之后，青州港。
这座曾是安竹山庄南北两大造船港，同样也是北方最大海港的雄城，终于遥遥在望。
相较于内陆中原濠州等地的死寂与破败，此地...
虽然尚不至于此，却也显得格外空旷。
唯一好的一点，就是秩序尚存。
高耸的烟囱依旧林立，只是看不到了半分往日的黑烟。
那座曾象征着大周国力，延绵十数里的巨型造船厂，此刻亦是一片沉寂。
陈安与金灵轻易就在看守人员的眼皮子底下进入船厂，缓步穿行在空无一人的船坞之间。
四周，是数艘尚未完工，便已停摆的巡洋铁甲舰龙骨。
入目所见，钢铁铸就的庞大骨架，静静地匍匐于此，宛若史前巨兽的骸骨，在海风的吹拂下，渐渐染上了一层暗红的锈迹。
不远处的工坊内，亦是人去楼空。
只余下冰冷的蒸汽机械，以及散落一地的工具。
“师父，这里...同样也停摆了么？”
金灵轻声问道。
“听前面看守的人说，辅政院已经拖欠船匠工钱半年有余，船厂无以为继，便也只能停了。”
陈安声音平淡。
“格物监与商行，多年下来已经被王氏后人垄断。”
“如今金山州叛乱，四海商路已经不安全，再加上内陆又起红巾，自顾不暇之下，自然也不会再耗费巨资，来维系眼下这头吞金巨兽。”
“毕竟，目前有的还勉强够用不是。”
金灵缓缓颔首，行至一艘已初具雏形的铁甲舰旁。
伸手轻抚冰冷的钢铁舰身，一双碧蓝的眸子里，却也难掩几分震撼。
“以区区凡俗之躯，竟能造就此等伟力。”
她轻声呢喃。
“弟子观此巨舰，若辅以火炮，其威能...便是寻常三境修士怕也不敢硬撼。”
陈安闻言，淡然一笑。
“修行亦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格物’罢了，我等也并不超然。”
他站在船坞旁边，遥望那片因商船渐停而显得格外空旷的碧蓝大海。
“我等修士，所格者，乃是自身之玄妙、天地之性理，以求超脱。”
“而凡俗格物，所求者的是天地万物之用，以蒸汽、钢铁之力，行舟于四海，奔腾于陆地。”
陈安收回目光，落在金灵身上。
“这看似是两条截然不同的道路，但其终点，也是殊途同归罢了。”
金灵若有所思。
“走吧。”
陈安不再多言。
“天时将至，我等也该去东海，瞧瞧那仙山光景了。”
......
就在陈安与金灵动身前往东海之际。
淮水流域，盱眙城下，战火重燃。
自那日议定，郭子兴便尽起濠州之兵，以朱重八为先锋，倾力来袭。
只是，盱眙守军并非濠州那般不堪一击。
且城内的朝廷官员也提前得知了濠州叛乱的消息，有所准备。
郭子兴大军甫一抵达，尚未列阵。
城头之上，就已经是火炮齐鸣。
新式的火炮早已非是两百年前的模样，其射程更远，威力更巨。
炮火覆盖下，红巾军阵型大乱，死伤枕藉。
“将军，敌军火炮凶猛，我军...恐难近前！”
副将面带惧色，急声禀报。
郭子兴亦是面色沉凝，他久居乡野，何曾见过这般阵仗。
“朱重八！”
他于阵中高呼。
“末将在！”
朱重八一身简陋皮甲，自先锋阵中策马而出，虽显狼狈，却并不慌乱。
“你既献此策，当有破敌之法！”
“郭公勿忧。”
朱重八声音沉稳，遥指城头。
“敌军虽利，然其城内炮火终有穷尽。我军只需挖掘沟壕，轮番袭扰，疲其心神，耗其弹药。”
“待其松懈，便是破城之时。”
郭子兴闻言，心头稍定。
当即便依其所言，命麾下诸将轮番上前，袭扰城防。
只是盱眙守军也早有准备，非但不为所动，反倒是愈发沉稳。
火炮第次轰击，新式火枪亦是交织成网。
红巾军数次冲锋，全都被那密集的弹雨打了回来，在城下丢下数千具尸骸。
激战至黄昏，城头上，更是缓缓驶出数台高逾九尺的钢铁巨兽。
蒸汽甲士！
那些甲士甫一出现，便引得红巾军阵中一片哗然。
只见其手中火铳喷射出更为密集的弹雨，高压蒸汽矛更是无人能挡。
“退！鸣金收兵！”
郭子兴见状，不敢再战，连忙下令撤军。
......
是夜，红巾军大营。
中军帐内，愁云惨淡。
白日一战，伤亡惨重，士气低落到了极点。
“郭公，那蒸汽甲士非人力所能敌啊！”
“我军血肉之躯，如何能与那钢铁怪物相抗？”
“依末将之见，不若...还是退回濠州，另寻他路吧。”
堂下诸将皆是面带惧色，退意已生。
郭子兴亦是心神不宁，望向那始终默然不语的朱重八。
“重八，你可还有良策？”
朱重八缓缓抬起头，那双在火光下显得格外明亮的眸子里，一片火热。
“郭公，诸位将军。”
不同帐内诸将，他的声音显得格外平静。
“蒸汽甲士，末将亦曾于濠州军械库中缴获两台。”
“此物虽坚不可摧，却也并非全无破绽。”
朱重八行至堪舆图前，指尖点在了盱眙城郭的一处。
“凡蒸汽驱动之物，必有其核心所在，亦需锅炉维系。”
“那蒸汽甲士亦不例外。”
他目光扫过众人。
“其身形沉重，行动迟缓，若无后方蒸汽锅炉源源不断供给，不过是一堆废铁。”
“末将已经探明，盱眙城中守军，皆依赖城西那座蒸汽总炉，为其供给动力与热水。”
郭子兴眸光一亮：
“你的意思是......”
“今夜子时。”
朱重八收回手指，声音果决。
“末将愿亲率一支敢死队，潜入城中，直捣其锅炉所在。”
“只需将其毁去，城中火炮、甲士，皆将不攻自破。”
“届时，郭公再率大军攻城，盱眙必克！”
郭子兴闻言，心神大震。
他看着眼前这个年岁不大，但胆识以及智谋全都远超常人的女婿，心头那份退意一扫而空。
“好！”
他猛地一拍桌案。
“便依你之言！”
......
子时已至，万籁俱寂。
盱眙城西，一处偏僻的城墙角落。
数十道黑影借着夜色掩护，悄然潜至墙下。
朱重八一身夜行衣，未持火铳，只背负着数包自军中搜罗而来的炸药。
望了一眼城头那稀疏的巡逻守军，不再犹豫，率先攀上绳索。
城中守军连日激战，又仗着火器犀利，早已松懈。
居然被朱重八一行人悄无声息地潜入了城中。
一行人避开主街，穿行于暗巷。
凭着朱重八过去几日从抓到逃人那里摸清楚的路线，径直往那座吞吐着黑烟的蒸汽总炉所在摸去。
“何人？！”
锅炉房外，守备森严。
朱重八等人甫一靠近，便被暗哨察觉。
“动手！”
朱重八低喝一声，不再隐藏。
身形如猎豹般蹿出，手中短刃划破夜色。
数十名敢死队员亦是悍不畏死，紧随其后，与守军悍然相撞。
一时间，喊杀声四起，火光迸现。
“不好！敌袭，快护住总炉！”
守军将领骇然失色，连忙高呼。
然，为时已晚。
朱重八等人已经突破防线，一脚踹开厚重的钢铁炉门。
一股灼热的气浪扑面而来。
只见静室内里，数台庞大的蒸汽锅炉正自轰鸣运转，炉火熊熊。
“放！”
朱重八一声令下。
数包炸药被狠狠掷入了熊熊燃烧的炉膛中。
轰——！！！
一声剧烈爆炸，轰然炸响。
火光冲天，气浪翻涌。
将整座锅炉房乃至小半个西城，都映照得恍若白昼。
城头碉堡当中，通过地下管道连通，在身后挂着长长铜制管道的蒸汽甲士动作一停。
其目镜中的红光闪烁几下，彻底熄灭。
“成了！”
郭子兴于城外见此异象，顿时狂喜。
“全军出击！！”
喊杀声震天动地。
红巾军如潮水般涌向那座陷入混乱与黑暗的城池。
天明时分，盱眙城头换上了红巾军的赤色大旗。
郭子兴站在城楼上，望着下方那片欢呼的义军，又看了看身旁那道浑身浴血的年轻身影。
心头那份倚重，愈发浓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