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堂之内,陆羽那句“钱,自己送上门来了”余音未散,陆安还愣在原地,没能从这句话的巨大信息量中回过神来。
门外亲卫的通报声,像一道惊雷,劈开了他混沌的思绪。
张家家主,张德胜?
那个儿子张茂因为贪墨被挂在罪己墙上,至今还在哀嚎的扬州富商?
献出所有家产,只为换儿子一命?
陆安的嘴巴张成了圆形,他猛地看向自家公子,只见陆羽的脸上没有半分意外,仿佛这一切,本就在他的剧本之中。
“让他进来。”陆羽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浮沫。
片刻之后,一个年过半百、头发花白的老者,被亲卫引了进来。他穿着一身锦袍,但此刻却皱巴巴的,像是几天没打理过。曾经精明矍铄的眼神,如今只剩下血丝和深深的疲惫,整个人仿佛被抽走了精气神。
这便是张家家主,张德胜。
他一进门,便看到了端坐于主位的陆羽。那年轻人平静的目光,像一汪深不见底的寒潭,让他心头猛地一颤。
“扑通!”
张德胜没有丝毫犹豫,双膝一软,重重地跪在了地上,额头紧紧贴着冰凉的地砖,声音嘶哑而颤抖。
“罪民张德胜,叩见帝师大人!”
陆羽没有让他起来,甚至没有看他,只是用杯盖不紧不慢地撇着茶叶,淡淡地问道:“张家主不在府上颐养天年,来本官这小小的刺史府,有何贵干?”
张德胜的身体抖得更厉害了。他知道,这是最后的,也是唯一的机会。那张贴满全城的告示,既是催命符,也是救命稻草。
他从怀中掏出一叠厚厚的文书,双手高高举过头顶,声音里带着哭腔:“大人!罪民……罪民想明白了!逆子张茂罪大恶极,死有余辜!我张家受其连累,万死难辞其咎!罪民愿……愿献出张家在扬州城内所有铺面、城外所有良田,以及……以及粮仓中所有存粮,共计白银二十七万两,粮食三万石!只求……只求大人开恩,饶了那逆子一条狗命,让他能从罪己墙上下来!”
他说完,将那叠地契、房契、账本,恭恭敬敬地放在了身前。
这是张家数代人积攒下的财富,是整个家族的根基。此刻,就这么轻飘飘地摆在了地上。
陆安在一旁看得心惊肉跳,呼吸都停滞了。二十七万两!这笔钱,别说买陈四海那十车粮食,就是把整个江南商会的粮食买空,都绰绰有余了!
公子……公子竟真的算到了这一步!
陆羽终于放下了茶杯,目光落在了张德胜的身上。
【天命之眼】下,张德胜头顶的气运黯淡如风中残烛,但他的情感状态却无比清晰:【恐惧(深红)】、【绝望(灰)】,以及一丝微弱却无比坚定的【投机(金)】。
他不是在忏悔,他是在赌博。用全副身家,赌一个截然不同的未来。
“张家主,你是个聪明人。”陆羽缓缓开口,“你可知道,你献出的这些,本官迟早也能从你那好儿子身上,一笔一笔地抄出来。”
张德胜浑身一震,冷汗瞬间浸湿了后背。他知道陆羽说的是实话。
“罪民知道。”他伏在地上,不敢抬头,“但……但罪民想为张家,求一个活路。求大人给张家一个……当牛做马的机会!”
“机会?”陆羽轻笑一声,站起身,踱步到张德胜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本官给你机会,谁给那些被你张家盘剥的百姓机会?你那儿子,仗着魏渊撑腰,强占民田,逼死人命,桩桩件件,都够他死十回了。”
张德胜的心沉到了谷底,一片冰凉。
就在他以为彻底绝望之时,陆羽的声音再次响起,却带着一丝玩味。
“不过,本官向来喜欢与聪明人打交道。钱,本官收下了。”
张德胜猛地抬头,眼中爆发出狂喜的光芒。
“但……”陆羽话锋一转,眼神骤然变冷,“你儿子,还得在墙上多挂几天。”
“大人!”张德胜的喜悦瞬间凝固。
“怎么,不舍得?”陆羽的嘴角勾起一抹残酷的弧度,“本官要让全扬州的人都看着,这就是与本官作对的下场。也要让你张家的人记着,你们的命,是谁给的。什么时候让他下来,本官说了算。”
张德胜呆住了,他看着陆羽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睛,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他明白了。
陆羽收下的,不只是他张家的钱财。
更是他张家上上下下所有人的命,以及未来永生永世的忠诚。
这已经不是投名状了,这是卖身契。
“罪民……遵命。”张德胜重重地磕了一个头,额头与地砖碰撞,发出沉闷的响声。
“陆安。”
“在!”
“点验清楚,将这些,都给本官换成现银。”陆羽指了指地上的那叠文书,然后转身,向外走去,“另外,备车,本官要去东市,会会那位慷慨解囊的陈大善人。”
……
东市,刺史府临时设立的购粮点前,早已是人山人海。
“来了!来了!陈家的运粮车队来了!”
人群一阵骚动,自动分开一条道路。
只见陈四海挺着个大肚子,满面红光,在一众家丁的簇拥下,大摇大摆地走了过来。他身后,是十辆装得冒尖的粮车,车辙在青石板路上压出深深的印痕。
他就是要造势,要把事情闹大,让全城的人都来看看,他陈四海是如何用十车粮食,将那位不可一世的帝师大人,逼入绝境的。
茶楼上,王普、萧策等人紧张地凭栏而望,手心全是汗。
“陈兄此举,虽是险棋,却也是唯一的生路了。”萧策喃喃道,不知是在安慰别人,还是在安慰自己。
王普没有说话,只是死死盯着远方,他在等,等那个人的出现。
陈四海走到购粮点前,对着负责登记的官吏,用足以让半条街都听到的声音吼道:“官爷,我陈四海响应帝师大人号召,特运来上等陈米十车!共计一万斤!按市价三倍,劳烦官爷给算算,该付多少银子啊?”
他特意在“上等陈米”四个字上加重了语气,引得周围人群一阵窃笑。
那官吏也是陆羽的亲信,不卑不亢地答道:“按市价,一万斤米,值白银一万两。三倍,便是三万两。”
“三万两!”陈四海哈哈大笑,笑声中充满了得意和挑衅,“好!说得好!那……银子呢?”
他环视四周,摊开双手:“帝师大人该不会是想给咱们打个白条吧?我陈四海小本经营,概不赊欠啊!”
人群的议论声渐渐大了起来,所有人的目光都充满了探寻和怀疑。
三万两白银,那可不是小数目,堆起来都像一座小山了。
就在这时,一个清朗的声音从人群后方传来。
“陈掌柜如此深明大义,本官又岂会让你失望?”
人群再次分开,陆羽在一队亲卫的护送下,缓步而来。他依旧是一身便服,神情淡然,仿佛不是来面对一场豪赌,而是来赴一场风轻云淡的茶会。
看到陆羽,陈四海的瞳孔一缩,但随即被更大的贪婪和疯狂所取代。
他上前一步,皮笑肉不笑地拱手道:“哟,帝师大人亲自来了!草民这十车粮食,可是给您备好了。就是不知,大人的三万两白银,备好没有?”
陆羽笑了笑,没有理他,只是对着身后的陆安点了点头。
陆安一挥手。
“哐当!哐当!哐当!”
十几个亲卫,抬着五口沉重的大箱子,走上前来,重重地放在了地上。
箱子落地,发出的闷响声,让在场所有人的心脏都跟着一跳。
陈四海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打开。”陆羽淡淡地吐出两个字。
亲卫上前,一把掀开了箱盖。
“哗——”
一瞬间,整个世界仿佛都失去了声音。
只有那耀眼夺目的银光,刺得人睁不开眼。
满满五大箱,全是码放得整整齐齐的雪白银锭!在清晨的阳光下,反射出令人心醉神迷的光芒。
“我的天……”
“银子!真的是银子!”
“五大箱……这得有多少钱啊!”
围观的百姓彻底疯了,他们伸长了脖子,眼中满是震撼和狂热。那刺眼的银光,击碎了他们心中最后一丝怀疑。
帝师大人,言出必践!
陈四海呆呆地看着那五箱白银,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变得惨白如纸。他引以为傲的试探,他精心策划的羞辱,在这一刻,变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他不是在试探陆羽。
他是在用自己的脸,去迎接对方狠狠扇来的巴掌。
茶楼上,王普手中的茶杯“啪”的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萧策则是身子一晃,险些栽倒,幸好被身后的家丁扶住。
完了。
全完了。
陆羽不仅拿出了钱,还用这种最直接、最粗暴的方式,当着全扬州百姓的面,证明了他的信誉和实力。
“陈掌柜。”陆羽的声音悠悠传来,“三万两白银,一两不少。你可以点点。”
陈四海的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来人。”陆羽不再看他,对着亲卫下令,“收粮!将陈掌柜的‘上等陈米’,好生入库!”
亲卫们上前,开始将一袋袋粮食从车上搬下。
陆羽转过身,目光越过沸腾的人群,精准地投向了茶楼二楼那几个面如死灰的身影。
他微微一笑,朗声道:“本官的告示,长期有效。官府购粮,敞开收购,有多少,收多少。”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提高,如同洪钟大吕,响彻整个东市。
“本官的钱,还有很多。”
“就怕……诸位的粮,不够多!”
话音落下,人群中,那些原本还在观望的中小粮商和地主们,再也按捺不住了。
“卖!我卖!我家还有五百石粮食!”
“快!快回家拉粮食!晚了帝师大人就不要了!”
“别挤!让我先去登记!”
整个东市,彻底陷入了一场疯狂的抢购潮,只不过,买家和卖家,掉了个个儿。联盟,在五箱白银的冲击下,土崩瓦解。
陈四海失魂落魄地站在原地,看着那些曾经的盟友像疯了一样冲向购粮点,看着百姓们用崇敬的目光簇拥着陆羽,他只觉得天旋地转。
他知道,江南的天,从今天起,彻底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