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客室的门,被从内向外推开。
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杰夫·贝索斯的身影,出现在门框的剪影中。
他站在那里,没有立刻走出来,仿佛在适应门外世界的光线。
他身上那件标志性的蓝色衬衫,经过一夜的煎熬,领口和袖口像被浸过水的纸一样,布满了无可挽回的褶皱。
埃里克·施密特和戴维·罗斯的目光,条件反射般地落在了他的手上。
那只手,紧紧地握着那块冰冷的,空白的服务器刀片。
他握得是如此用力,以至于指节因为充血不足而呈现出一种死人般的惨白。
金属刀片的边缘,在他紧绷的皮肤上,压出了一道深深的,带着红痕的凹陷。
他就像一个战败的国王,被剥夺了权杖,却选择握紧了一柄,足以将自己割伤的匕首。
贝索斯终于迈开了脚步。
他没有看任何人。
他的目光是向下的,仿佛在专心研究地毯上那繁复而又无意义的殖民地风格花纹。
他一步一步,走到了何维面前。
施密特和罗斯的身体,都不自觉地微微绷紧了。
走廊里恒温空调送出的冷气,仿佛在这一刻被他身上散发出的某种气息,凝结成了冰。
贝索斯停下。
然后,他缓缓地,将那只紧握着服务器刀片的手,抬了起来,横亘在自己和何维之间。
这是一个充满了屈辱,却又带着一丝诡异庄严的姿态。
仿佛是在献祭,又像是在宣誓。
“我需要一个独立的研究中心。”
他的声音嘶哑,像是砂纸磨过生锈的金属。
这是他走出那间会客室后,说的第一句话。
“地址在南联合湖区,德纳利大厦东翼,第十九层到二十五层。”他报出的,是西雅图一处刚刚封顶,租金昂贵到令人咋舌的地标建筑。
“我需要一个独立的,不计入亚马逊财报的专项预算。第一笔,五亿美元。”
“我需要绝对的,不受任何人,包括cEo在内干涉的人事权和技术路线决定权。”
他提出的每一个要求,都像是在挑战新王国的秩序,像是在用最后的,仅存的武器,试探着新国王的底线。
施密特的眉头,已经微微皱了起来。
作为cEo,这种公然要求超越他管辖范围的特权,是任何一个职业经理人都无法容忍的。
这是对管理体系最直接的颠覆。
何维却依旧平静。
他没有回答贝索斯的任何一个要求。
他只是伸出手,用食指和中指,轻轻地夹住了那块服务器刀片的顶端。
他没有用力,只是用这个动作,建立了一个新的,力学的平衡点。
贝索斯那只因为过度用力而颤抖的手,因为这个外部支点的出现,瞬间稳定了下来。
那是一种被更强大力量所支配的,非自愿的稳定。
“【阿尔戈斯】,”何维的声音,平静得不带一丝波澜,“它不属于亚马逊,它直接向我本人负责。”
“它的预算,不设上限。”
“它的人员,可以在红旗工业联盟、亚马逊、Next、ARm,以及我们投资的所有公司里,任意挑选。你的录用通知,拥有最高优先级。”
何维松开了手指。
那块服务器刀片的所有重量,连同它所代表的那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的重量,重新压回到了贝索斯的手上。
“至于办公地点,”何维的目光扫过落地窗外西雅图那片昂贵的城市天际线,微微摇头,“德纳利大厦太吵了。”
他转过头,对身后的林秋宜说道:“通知资产管理部,我们在皮吉特湾收购的那个旧海军造船厂清空。”
这个命令,让在场的所有人,包括见惯了大场面的戴维·罗斯在内,都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
皮吉特湾的旧海军造船厂,那是一个曾经为整个太平洋舰队生产和维修驱逐舰的工业怪物。
那里的总装车间,是一个足以容纳数艘巨型舰船进行分段组装,拥有独立供电和最高物理安保等级的,真正的钢铁堡垒。
用一座建造军舰的工厂,去给一个软件项目当办公室?
这已经不是奢侈,而是疯狂。
这是一种完全超出商业逻辑的任性。
何维没有解释。
他只是最后看了一眼贝索斯,像一个工匠大师看着一块未经雕琢却蕴含无限可能的璞玉。
“我给你一座工厂,用来建造一个大脑。”
“这是我对你的唯一要求。不要让我失望。”
说完,他便转身,向电梯间的方向走去。
戴维·罗斯和林秋宜立刻跟上,留给施密特一个需要慢慢消化的,关于新亚马逊权力架构的复杂眼神。
走廊里,只剩下新任cEo施密特,和那位身份未明、却拥有了无上特权的“总设计师”贝索斯。
施密特看着贝索斯,脸上带着职业化的微笑,主动伸出手。
无论内心如何评估,维系表面上的和谐是一个cEo的基本素养。
“杰夫,”他开口道,“看来我们以后要共事了。我是埃里克。”
贝索斯缓缓地抬起头,他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扫了一眼施密特伸出的手,却没有去握。
他只是将那块服务器刀片,换到了另一只手上,然后用空出的手,掸了掸自己衣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然后,一言不发地,转身走向了与何维相反的方向。
他的背影,不再是那个国王的背影。
却像一个孤僻的,即将走进自己洞穴的工匠,冷硬,沉默,带着生人勿近的气息。
……
三天后。
华盛顿州,皮吉特湾沿岸。
海风带着咸腥和微凉的湿气,吹过锈迹斑斑的龙门吊。
远处,灰色的海水拍打着长满了牡蛎的堤岸。
这里曾经是为战争机器服务的海军造船厂,空气中至今还残留着一股冷铁和油污的味道。
那座曾经用于组装驱逐舰的总装车间,此刻空旷得像一座被遗弃的巨神殿。
厂房内部所有的舰船装配线、巨型车床和焊接设备,都已被连夜清空。只剩下那挑高近百米的巨大钢结构穹顶,和那可以容纳一个标准足球场的,一望无际的、厚重的工业水泥地面。
阳光从穹顶那巨大的玻璃天窗照射下来,形成一道道清晰的光柱,光柱中,无数被惊扰的工业尘埃在安静地飞舞,像时间留下的幽灵。
杰夫·贝索斯,就站在这片空旷得令人心生敬畏的空间中央。
他换下了一身名贵的西装,穿上了一件最简单的灰色连帽衫,和一条洗得发白的牛仔裤。
脚上是一双已经看不出原本颜色的新百伦运动鞋。
这身打扮,让他看起来,不像是那个曾经的电商之王,而更像一个硅谷最常见的那种,不修边幅的、对物理世界毫无兴趣的程序员。
在他的身后,站着五个人。
这五个人,是他在过去的七十二小时里,从一份涵盖了数万名顶尖工程师的绝密名单中,亲自挑选出来的【阿尔戈斯】项目的,第一批核心成员。
他们之中,有亚马逊最资深的,负责处理过数亿笔订单的首席数据库架构师。
有来自红旗·英特尔联盟的,最顶尖的底层芯片与硬件专家。
有Next公司的,跟随乔布斯开发出微内核操作系统的天才系统工程师。
还有两个,是从斯坦福和麻省理工的博士生里,被他用一份无法拒绝的薪水和一句“你们想不想亲手建造上帝的眼睛”这样的话,直接从学校里强行挖出来的,在分布式计算和算法领域,天赋异禀的年轻人。
所有人都被眼前这空旷到不真实的景象,给震撼了。
他们不知道自己被召集到这座废弃的巨型工厂,究竟是要做什么。
贝索斯没有理会他们脸上的困惑。
他走到厂房的正中央,蹲下身,用手指,在那布满了灰尘的水泥地面上,画了一个小小的方框。
“我们,从这里开始。”他头也不回地说道,声音在这巨大的空间里,产生了空旷的回响。
他站起身,用脚尖,在那个方框旁边,画出了无数个,大小不一,相互连接,却又没有任何规律的方框和线条。
他的动作越来越快,越来越痴迷。
他在这片巨大的水泥地上,像一个陷入癫狂的画家,用脚在这片工业废墟上,绘制着一幅全世界都无人能懂的涂鸦。
那五个天才工程师,就站在他身后,看着这匪夷所思的一幕。
一个小时后。
贝索斯停了下来。
他脚下那片巨大的地面上,已经布满了各种潦草的方框、箭头和鬼画符一样的逻辑符号。
那幅涂鸦,从厂房的中央,一直蔓延到几十米开外。
看起来十分混乱庞杂,充满了毫无意义的疯狂,像一个孩童随意的信手涂抹。
那两位来自顶级学府的年轻博士生,互相看了一眼,眼中都流露出一丝掩饰不住的怀疑。
他们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被一个精神出了问题的过气cEo,给骗到了这个鬼地方。
只有那位来自亚马逊的,经验最丰富的首席数据库架构师,在死死地盯着那片巨大的涂鸦,看了足足十分钟后,他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地颤抖了起来。
他的脸色,因为极度的震惊和恐惧,而变得煞白。
他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仿佛脚下那片地面会随时裂开,吞噬掉他。
“我的……上帝……”他失声喃喃道,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敬畏,“他这是要彻底放弃关系型数据库,他要为每一项数据服务,都建立一个独立的分布式键值存储?”
“他这是在,用一种前所未有的方式,去重新定义‘服务器’这个概念本身!将整个数据中心视为一台计算机!”
“他疯了!这绝对不可能实现!这是神才能完成的工作!”
就在这时。
厂房那扇足以开进一艘驱逐舰舰体的巨型滑轨门,伴随着一阵低沉的,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缓缓地,被从外部打开了一道缝隙。
一缕与众不同的,带着东方晨曦气息的阳光,从门缝中,照射了进来,像一把利剑劈开了室内的昏暗。
一辆黑色的,挂着红旗工业集团内部牌照的,超重型集装箱卡车,像一头沉默的钢铁巨兽,缓缓地驶入了这座空旷的总装车间。
卡车停在了那片巨大的涂鸦旁边。
司机跳下车,拉开了集装箱的后门。
集装箱里,不是任何成品设备。
而是一排排,码放得整整齐齐的,散发着冰冷金属气息的空白服务器机架,数以万计的,没有贴任何品牌标签的cpU和内存条、以及一卷卷,如同巨蟒般盘绕着的,超高速光纤电缆。
何维把一座代表着全世界最顶尖硬件制造能力的“零件库”,直接搬到了贝索斯的面前。
他没有给贝索斯提供任何说明书,只给了他无限的,最原始的积木。
贝索斯看着那些散发着冰冷气息的“零件”,他眼底那团重新燃烧起来的火焰,在这一刻猛地蹿升到了顶点。
他的脸上,露出了一个,自从被何维击败后,再也没有出现过的,疯狂而又充满了喜悦的笑容。
那不是国王的笑。
那是一个,得到了全世界最完美玩具的,疯狂建筑师的笑。
“孩子们,”他转过身,向着那五个目瞪口呆的天才,张开了双臂,像在拥抱一个全新的时代。
“游戏,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