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荒边境,第七十三村。
夜色如墨,荒野的风带着刺骨的寒意,卷起地上的枯叶与沙尘。
然而,本该死寂的村落此刻却灯火通明,家家户户门前都点燃了三炷劣质的香火,青烟袅袅,在夜风中扭曲成诡异的形状。
上百名被魂疫感染的村民,竟一反常态,没有如行尸走肉般游荡,而是整齐地列队于村口,神情肃穆,甚至带着一种近乎狂热的虔诚。
他们手中捧着香,低垂着头,口中用一种干涩沙哑、却整齐划一的音调,反复低诵着四个字。
“恭迎……父亲……”
三道矫健的身影在村口的阴影中倏然凝实,正是奉命前来的三名魔化獍仆。
它们感受着这诡异到极点的氛围,那经过改造后只剩下绝对服从的兽性本能,竟也产生了一丝迟滞与不安。
为首的獍仆没有犹豫,它牢记着顾玄的命令。
它上前一步,从背囊中取出盛放着净化药剂的玉瓶,动作僵硬地递向队伍最前方的一名老者。
那老者缓缓抬头,布满尸斑的脸上,浑浊的双眼深处,竟透出一丝诡异的清明与喜悦。
他没有丝毫畏惧,双手颤抖着,无比珍重地接过玉瓶,仿佛那不是药剂,而是无上恩赐。
在所有村民狂热的注视下,老者仰头,将瓶中那泛着淡淡金芒的液体一饮而尽。
下一瞬,时间仿佛凝固了。
老者的身体猛地一僵,双眼骤然翻白,瞳孔消失,只剩下骇人的眼白。
他的喉咙里发出“咯咯”的怪响,身体如一张被瞬间拉满的硬弓,剧烈地向后拗去。
皮肤之下,一道道紫黑色的纹路如同活物般疯狂蔓延、鼓胀!
“嘭——!”
一声沉闷到极致,仿佛被棉被包裹的爆响。
老者的身体没有血肉横飞,而是直接炸开,化作一团浓郁粘稠的紫色雾气!
那紫雾在半空中翻滚、凝聚,不过一息之间,竟勾勒出一张模糊而巨大的人脸轮廓——那五官,赫然与方才万法池液面上升起的投影,有七分相似!
它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静静地悬浮着,那双由雾气构成的空洞眼眶,似乎穿透了无尽空间,与远方的某道目光对视。
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面对这同伴爆体而亡的恐怖景象,其余的村民非但没有惊恐,反而爆发出更加狂热的欢呼!
他们齐刷刷地跪倒在地,对着那团紫色雾气疯狂叩首,声嘶力竭地高喊:
“圣血归位!恭迎我父!”
“圣血归位!”
镇魔殿内,盘膝于万法池畔的顾玄,瞳孔骤然收缩如针!
就在方才那一刹那,他留在最后那名獍仆身上的气运金蚕,将村口发生的一切,纤毫毕现地同步到了他的脑海之中!
“不好!”
他心念电转,没有丝毫犹豫,立刻通过神魂联系下达了最紧急的命令:“撤!立刻返回!停止一切行动!”
殿外虚空中,两名正欲进入村庄的獍仆身形猛然一顿,旋即化作两道黑影,以比来时更快的速度倒射而回,瞬间消失在原地。
而那只被顾玄种下气运金蚕的獍仆,则在原地停滞了微不可察的一瞬,深深看了一眼那团紫雾,才转身遁走。
顾玄的脸色阴沉得几乎要滴出水来。
圈套!
这是一个从始至终都针对他的连环圈套!
那所谓的净化药剂,根本不是解药,而是钥匙!是催化剂!
万法池的意识从未真正被他炼化,它只是换了一种更隐蔽的方式存在。
它借助离姬那滴心头血中蕴含的“血脉之源”,在所有被魂疫污染的村民体内,构建起了一个庞大的“血脉共鸣网络”!
这些村民早已不是单纯的魂疫感染者,而是它的“巢穴”,是它的“信徒”!
自己从万法池中提纯出的净化药剂,本源就来自于万法池本身,其中蕴含着那股意志最核心的烙印。
当这“烙印”与村民体内的“巢穴”结合,就如同火星落入油锅,瞬间引爆,使其彻底转化为那股意志可以降临的媒介!
更可怕的是,顾玄通过气运金蚕的感知清晰地看到,那团由老者身体所化的紫雾,并未消散,而是如水银泻地般,无声无息地渗入地下,顺着大地灵脉的走向,正朝着下一个村落急速扩散!
它在复制!在传播!
这根本就是一场针对整个南荒,乃至整个世界的无声瘟疫!
而自己,竟成了亲手散播瘟疫的帮凶!
“好手段……”顾玄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眼中翻涌的不再是愤怒,而是一种冰冷到极致的杀意。
他缓缓站起身,目光如刀,直视着眼前平静如镜的万法池。
既然躲不掉,那就没必要再躲了。
他没有再做任何防护,一步踏出,径直走入了万法池第一层那浅浅的池水之中。
冰冷刺骨的池水瞬间浸没他的脚踝,一股熟悉的、试图渗透神魂的阴冷气息再次涌来。
但这一次,顾玄没有抵抗。
他非但没有抵抗,反而主动撤去了神庭识海外那由亿万气运金蚕组成的防御屏障,任由那股阴冷的气息长驱直入。
他闭上双眼,识海之中,一幕幕画面开始主动浮现。
是小豆子在他怀中化为灰烬时,他心中那瞬间的绞痛与无力。
是面对雷霆哑僧时,他利用其师妹之死作为武器的冷酷与决绝。
是孤儿时期,为了一个发霉的馒头,将同伴推下悬崖的悔恨与麻木。
愤怒、愧疚、悲伤、悔恨……所有被他一直死死压抑在心底最深处的负面情绪,此刻被他毫无保留地释放出来,化作一道道真实无比的情绪波动,融入了池水之中。
果不其然,池水深处,那颗与他心跳同步的黑卵,搏动频率微微加快,似乎对这些“养料”极为满意。
哗啦啦——
池水翻涌,一道液面投影缓缓从顾玄面前升起。
这一次,它的轮廓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清晰,五官也更加接近顾玄本人。
它不再是单纯地模仿动作,而是第一次,张开了嘴,发出了与顾玄一模一样,却又带着一种古老回响的声音。
“你终于……肯承认了。”
“我们,本为一体。”
那投影缓缓伸出手,似乎想要触摸顾玄的眉心,完成这最后一步的“融合”。
然而,就在它的指尖即将触及顾玄皮肤的瞬间,顾玄那双紧闭的眼眸,骤然睁开!
那眼中,没有丝毫的迷茫与沉沦,只有一片彻骨的森然与嘲弄!
“承认?”顾玄冷笑,“老子只是在确认,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话音未落,他猛地一咬舌尖!
一口精血喷出,却未消散,而是化作一团血雾,瞬间倒灌回他自己的眉心!
“焚心阵,起!”
一声低喝,响彻识海!
这套源自北境雪原古战场一处残破石碑上的神秘阵法,是他这些天来解析无数记忆碎片,专门为克制精神寄生而准备的最终底牌!
以自身精血为引,以神魂为炉,燃心火,焚外邪!
嗡——!
顾玄的识海之中,一枚枚由精血构成的猩红符文凭空出现,瞬间组成一座庞大而复杂的阵法,疯狂旋转起来!
一股灼热到足以焚灭神魂的力量轰然爆发,沿着那股刚刚侵入的阴冷气息,悍然反向逆推而去!
“啊——!”
一声无声的尖啸,在整个镇魔殿的精神层面炸开!
液面投影的脸瞬间扭曲,仿佛被烙铁烫穿的画卷,剧烈地抖动、溃散!
整个万法池的池水,如同被煮沸了一般,疯狂沸腾!
池底最深处,那颗坚硬的黑卵表面,“咔嚓”一声,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就在这时,一直徘徊在池边的血祭池童虚影,竟第一次飘到了池心上空。
它那双空洞的眼眶,死死地盯着顾玄,稚嫩而毫无感情的童音,第一次发生了变化,带上了一丝复杂难明的意味。
“爸爸……你……不该回来的。”
就是现在!
顾玄强忍着识海传来的撕裂剧痛,心念一动,早已在殿外待命的提纯试兽·獍四号,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瞬间摄入,重重地砸进了沸腾的池水中!
“假死提纯,开始!”
獍四号刚一入池,甚至来不及挣扎,那狂暴的同化之力便疯狂涌入它的体内。
它的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起诡异的紫色,眼神瞬间变得呆滞,与那些被污染的村民如出一辙。
然而,就在它即将彻底失去意识,被同化为又一团紫雾的刹那,一丝微不可察的、金色的“无声之火”,通过气运蚕的链接,精准地注入了它的神魂核心!
这瞬间的灼痛,让獍四号获得了宝贵无比的一息清明!
它拼尽最后一丝意志,爆发出最后的凶性,用锋利的前爪,在那光滑如镜的池壁上,疯狂地划刻起来!
刺啦——刺啦——
爪子与池壁摩擦,溅起一串串火星,也留下了几道深深的血色划痕!
下一秒,獍四号的身躯轰然爆开,化作一团与之前别无二致的紫色雾气,融入了沸腾的池水。
顾玄的目光,死死锁定在那几道血字上。
那是一行扭曲而潦草的字迹,却蕴含着让顾玄浑身一震的惊天秘密。
“它们……吃记忆……不吃神通。”
它们吃记忆,不吃神通!
顾玄凝视着那行血字,脑海中无数线索轰然串联,一道闪电划破了所有迷雾!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万法池真正的危险,根本不在于它赋予的力量,而在于它会吞噬“自我”!
这些所谓的意志残片,它们的目的根本不是夺舍,不是占据谁的躯壳!
它们是要通过映照你最深的欲望、最痛的过往,让你在力量的诱惑与情感的挣扎中,一步步地……自愿放弃“你”之所以为“你”的记忆与认知!
当你彻底否定了过去的自己,斩断了所有的情感羁绊,认为那个冷酷无情、唯有力量的“牧者”才是真正的你时,你便不再是你。
你的躯壳,就成了它们最完美的“饲主容器”。
它们不需要抢,它们只需要你……心甘情愿地,把你自己,献给它们。
“想让我变成没有感情的神?”
顾玄缓缓直起身,沸腾的池水在他周身三尺外自动平息。
他抬起头,目光仿佛穿透了镇魔殿的穹顶,望向了遥远的北境雪原方向,嘴角勾起一抹极度危险的弧度。
“可老子泡池子,从来不是为了给你们当祖宗的。”
他低声自语,声音中带着一丝疯狂与决然。
“老子,只想当个砸烂神龛的人!”
话音落下的同一时刻,极北之地,那座被冰封的废城最深处。
那面光滑的青铜古镜之中,那个一直背对着镜面的模糊倒影,仿佛听到了他的声音,竟第一次,缓缓地,完全地……转过了身。
它就那样静静地站在镜中,隔着无尽时空,与顾玄对视。
顾玄收回目光,眼中的寒意足以冻结时空。
一个无比疯狂,却又唯一可行的计划,已然在他心中成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