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胜利后夹杂着焦灼气味的青烟,并未能带来真正的安宁。
它裹挟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铁锈与血腥气,乘着拂晓前最寒冷的风,跨越数百里,悄无声息地飘向了另一座更为冰冷的祭坛——千帆城的废弃刑场。
黎明前最阴冷的灰雾,如同一块浸透了绝望的裹尸布,笼罩着这里。
刑场中央,一排排断臂残躯胡乱地倒伏在地,像是被随意丢弃的破败人偶。
门楣上,几支焦黑的火把残骸顽固地嵌在石缝里,无声诉说着昨夜的酷刑。
林澈单膝跪在一具尚有余温的尸体旁,一头扎进了这片死亡之地。
他无视那刺鼻的血腥与焦糊味,指尖如最精准的探针,轻轻抚过死者掌心的厚茧。
那独特的、集中于掌心外沿和指根的硬块,让他的心脏猛地一抽。
是“鸣沙拳”的传人。
这种拳法以掌化刀,讲究摩擦发力,最耗掌缘。
林澈的指节捏得发白,牙关紧咬,一股冰冷的怒火从脊椎烧上天灵盖。
他压低声音,仿佛在对亡魂低语,又像是在拷问自己:“三年前,火种营成立那天,我们就在这堆篝火前发过誓……不让任何一个兄弟,落在队伍的后头。”
耳麦中传来苏晚星冷静而急促的声音,将他从翻涌的情绪中拽回现实。
一片由热力图谱和数据流构成的虚拟光幕在他眼前展开:“镇武司的主力,那些被‘律藤’改造的士兵,信号源集中在西边的旧码头区。我捕捉到了他们的同步频率,但有异常。”
光幕上,一条平稳的红色波形图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出现一个极其微小的凹陷。
“每七分钟整,会出现一次长达零点三秒的静默空白。”苏晚星的语速极快,“这不是设备故障,这是人体生物节律与机械核心无法完美同步时产生的‘排异裂隙’!我们可以利用这个空隙钻进去,这是唯一的生机!”
夜色,再次成为最好的伪装。
旧码头区的临时监狱,林澈混在一队新送来的“叛道者”战俘中,垂着头,步履蹒跚。
灼热的烙铁按在他的背上,滋啦一声,皮肉焦糊,一个代表着“渎武者”的编号深深印下。
剧痛让他浑身一颤,但他只是闷哼一声,完美扮演了一个意志被摧垮的俘虏。
刑场高台上,一个身形佝偻、满脸褶皱的老妇人——“焚心妪”,正捏着一根细如牛毛的银针,脸上挂着病态的狞笑。
她将银针精准地刺入一名俘虏的颈后脊椎缝隙,那俘虏瞬间如遭电击,全身剧烈抽搐,发出了不似人声的嘶吼。
“说!你们的‘武识印’,是用什么口诀激活的?”焚心妪的声音尖利刺耳,“痛到极致,灵魂就会出卖一切。真言,自会显现!”
林澈眼角的余光扫过这一幕,心如刀割。
那个受刑的,是火种营的一位老教官。
他借着人群的拥挤推搡,不动声色地靠近。
就在老教官又一次剧烈咳喘,喷出一口血沫的瞬间,林澈的身体以一个极其隐蔽的姿势贴了上去,手掌看似随意地搭在了教官的手腕脉门上。
千钧一发之际,心念电转!
【武道拓印系统,启动!】
【检测到残存武学意志……正在进行碎片化信息捕捉……】
【拓印成功!获得残缺功法《镇狱诀》LV.1!】
刹那间,一道冰冷、压抑、充满了自我毁灭气息的数据洪流逆冲入脑!
这不是一套完整的功法,而是一段段自相矛盾、互相冲突的劲力法门。
林澈瞬间明悟,这竟是一套将八极桩功彻底倒行逆练的邪功!
它不求发力,只求锁力,以锁骨为轴,以根根肋骨为链,将全身筋骨肌肉强行扭曲、压缩,硬生生把自己变成一座固若金汤、却也无法挣脱的血肉牢笼!
这就是议会改造战士的手段——用武者最熟悉的东西,来构筑禁锢他们自身的囚牢!
第二夜。海风呼啸,废弃的灯塔内。
林澈盘膝而坐,身上律藤合金那非人的金属冷光,在他刻意运转《镇狱诀》时,竟模拟出了与镇武司士兵一般无二的共振频率。
他闭上双眼,整个人的气息沉入死寂。
“系统,回溯与‘龙脊之刃’的最后一次交手记录。”
【高阶战斗记忆正在重现……启动“刹那回溯”功能。】
一幅清晰无比的战斗画面在他脑海中浮现。
那是秦断浪,那个曾经与他并肩作战的兄弟,如今的镇武司统帅。
画面中,秦断浪的每一次出手都快如闪电,精准无情,三十七式连击,毫无破绽。
不,有破绽!
林澈的意识疯狂聚焦,将画面放慢了千百倍。
就在第七式,一招势大力沉的“断江斩”起手之前,秦断浪的右肘有一个几乎无法被察觉的、零点零几秒的僵直!
这个动作!
林澈猛然睁开双眼,精光爆射!
那不是战斗技巧,那是他们少年时在城市楼宇间玩命跑酷,为了躲避监控无人机瞬间扫描而练出的下意识紧急制动动作!
是他们兄弟俩之间独有的习惯!
他的机械核心可以被改写,他的记忆可以被封锁,但他的身体……他的肌肉还记得我!
“砰!”
灯塔的木门被猛地撞开,血线儿闯了进来,俏脸煞白,嘴唇哆嗦着,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恐惧。
“那……那些‘律藤’,它们不是死物!”她声音颤抖,指着窗外码头区的方向,“我……我刚才靠得近了,在它们那种奇怪的波动里,听到了……听到了桥灵临死前的哀鸣!像是无数个活生生的魂魄被撕碎了,然后强行缝进了金属里!它们在哭,就在那座旧演武堂的地下,哭得好惨!”
几乎是同一时间,一道黑影从灯塔的阴影中闪出,将一个沉重的物件放在地上,随即消失。
那是一个锈迹斑斑的铁锤,正是火种营初代工匠们使用的样式。
影锻师没有留下一句话,只在粗糙的锤柄上,用小刀深深地刻下了一行字。
那是火种营初代营员们,人人都刻在心里的口号:燃自己,照后来。
第三夜,月黑风高。
林澈没有带任何人,独自一人,踏入了那座废弃多年的演武堂。
这里,曾是他们火种营的结义之地。
地上,三年前那场盛大篝火的灰烬还未被风雨彻底冲刷干净。
林澈走到灰烬中央,蹲下身,用那柄锈蚀的铁锤,轻轻敲击地面三下。
而后,他从怀中取出一小瓶烈酒,尽数洒在灰烬之上,再用火石猛然打出一点火星。
“轰!”
饱含酒精的灰烬瞬间腾起一团幽蓝色的火焰。
火焰升腾的瞬间,林澈猛地吸气入丹田,胸膛高高鼓起,随即张口爆发出了一声最原始、最雄浑的八极低吼!
“喝!”
这不是战斗的喝声,而是一种特定的音律,一种独特的共振。
那是当年,他们十几个人歃血为盟时,约定好的召唤之音!
吼声穿透夜幕,远远传开。
数里之外,正带领一队镇武司士兵在山崖上巡逻的秦断浪,身形猛然一滞。
他那只闪烁着红光的机械左眼剧烈地闪烁了几下,数据流瞬间紊乱。
更让他身后属下惊异的是,他紧握着“律齿刃”的金属右手,竟不受控制地剧烈抽搐了一下,掌中的兵刃发出了压抑不住的嗡鸣!
“统帅?”一名副官疑惑地出声。
秦断浪没有回答,机械眼中的红光重新稳定下来,恢复了那片死寂的冰冷。
他转身,带领着部队,如同一片移动的钢铁坟墓,径直朝着演武堂的方向压去。
当林澈看到那片律藤合金反射的冷光出现在演武堂门口时,他依旧盘坐在篝火旁,神色平静。
秦断浪一步步走来,身后数十名镇武司士兵瞬间散开,将整个废弃的演武堂围得水泄不通,黑洞洞的枪口和闪着寒光的刀刃对准了中央那道孤单的身影。
“林澈,”秦断浪的声音像是从金属喉管里挤出来的,冰冷、公式化,不带一丝情感,“你煽动民乱,亵渎秩序,污染武道之纯净。根据《律典》第三章第七条,即刻对你执行……净化。”
话音未落,他身后一名似乎急于立功的士兵,竟提前扣动了扳机!
然而,一道银光更快!
秦断浪的右臂竟仿佛拥有自己的意志,快如闪电地向后一格,金属手臂精准地横切在那名属下的手腕上,直接将对方的武器磕飞了出去!
这完全是下意识的、保护性的动作!
所有人都愣住了。
林澈却笑了。
他缓缓站起身,目光死死锁定着秦断浪那双一只血肉、一只机械的眼睛。
他当着所有人的面,慢慢撕开了自己左臂的衣袖。
衣袖之下,一个早已模糊不清,由火焰和拳头组成的烙印,暴露在幽蓝的火光中。
“断浪,你还记得吗?”林澈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也狠狠地砸在秦断浪的心上,“三年前,就在这,你说过——真正的刀,不是用来对准兄弟的,是用来护住……身后那盏灯的。”
秦断浪高大的身躯剧烈地一震,那只血肉组成的右眼瞳孔,骤然收缩到了极致。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的不再是冰冷的宣判,而是一种金属摩擦着血肉的、令人牙酸的哽咽。
“……灯……”
他艰难地吐出一个字,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熄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包围圈外,更多的律藤士兵从黑暗中涌出,重甲踩踏地面的沉重脚步声连成一片,肃杀之气瞬间将整座演武堂笼罩。
冰冷的杀意自四面八方合围,将这片小小的篝火余温,彻底封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