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数据乱码在“彼岸回廊”的尽头扭曲、重组,形成了一片不属于《九域江湖》任何既定地图的灰色广场。
这里是“火种营”的大本营,一个由无数被系统判定为“冗余数据”的底层玩家,用一行行反编译代码硬生生从程序之海中开辟出的避难所。
广场中央,矗立着一座简陋的高台。
没有雕梁画栋,只有最粗糙的石块模型堆砌而成。
此刻,高台下人头攒动,成千上万的玩家汇聚于此。
他们衣着各异,有的是矿工,有的是药农,有的是奔波于各个城镇的脚夫信使。
在《九域江湖》光鲜亮丽的江湖叙事中,他们是永远的背景板,是Npc都懒得发布任务的边缘人。
但今天,他们是历史的见证者,也是创造者。
一个皮肤黝黑、肩膀宽阔得像座小山的汉子,正激动地对身边的人说着:“看到了吗?那就是林澈老大!咱们‘扁担盟’的苦日子,今天就要到头了!”
他叫滑竿刘,渝州城的搬运工头,也是第一个响应林澈号召,将手下数百名兄弟组织起来,成立“扁担盟”的男人。
他的那根常年不离身的楠木扁担,此刻就靠在高台一侧,上面用最朴素的刻刀留下了盟里每一个兄弟的名字。
高台上,林澈一袭简单的黑色劲装,负手而立。
他没有像那些大帮派领袖一样,身披华丽的时装,佩戴耀眼的称号。
他就那么站着,却仿佛是整个广场的光源。
他目光扫过下方一张张或紧张、或激动、或迷茫的脸,平日里那份玩世不恭的戏谑早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静与锋锐。
“兄弟们,”他开口了,声音通过一个简易的扩音阵法,清晰地传遍了整个广场,“我知道,大家来这里,心里都揣着一个问题:跟着我林澈,到底图个啥?”
人群一阵轻微的骚动。
“图不被‘净念使’当成bUG清除?图能多挖几块矿,多采几株草?还是图将来有一天,咱们也能像那些大公会一样,威风八面,妻妾成群?”
林澈笑了,带着一丝自嘲,也带着一丝睥睨天下的狂。
“我告诉你们,都不是。”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拔高,如平地惊雷!
“我林澈要带你们做的,不是在这狗屁的牢笼里苟延残喘,而是要把这天,给它捅个窟窿!”
“我们脚下的每一寸土地,我们流下的每一滴汗水,我们打出的每一记拳头,凭什么要由一串冰冷的代码来定义价值?凭什么高高在上的‘天道程序’,能随意判定我们的生死存亡?”
“今天,我们在这里,不是要签一个乞求系统垂怜的契约。我们是要立一份属于我们自己的规矩!”
他猛地转身,指向身后悬浮在空中的一道巨大光幕。
光幕上,一行行金色的文字如瀑布般流淌,标题正是——《火种公约》。
“这份公约,写的不是我们应该做什么,而是我们‘认为’什么是对的!它宣告的是,从今天起,我们这些被遗忘的‘人’,将拥有自己的法律、自己的秩序、自己的江湖!”
林澈深吸一口气,声音响彻云霄,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他国术传人那股凝练到极致的精气神。
“所以,都他娘的听好了!”
“老子写的不是约,是撕给高天之上那所谓‘神明’看的休书!”
“轰——!”
人群彻底沸腾了!
“休书!”“休书!”“干翻这鸟游戏!”
无数人振臂高呼,压抑已久的怨气与不甘,在这一刻尽数化为冲天的豪情。
滑竿刘热泪盈眶,他第一个冲上高台,一把抓起旁边的朱砂笔,在那光幕的最下方,重重地按下了自己的手印。
他那布满老茧的拇指,在数据流组成的光幕上,竟烙下了一个无比真实、仿佛带着血肉温度的印记。
“我,‘扁担盟’滑竿刘,签了!”他嘶吼道。
有了第一个,就有无数个。
玩家们潮水般涌向高台,争先恐后地在《火种公约》上留下自己的名字或手印。
这是数字世界里一场前所未有的公民起义,一场以文化符号对抗程序统治的伟大宣战!
与此同时,一处隐秘的数据节点内。
苏晚星盘膝而坐,双眸紧闭。
她的面前,无数幽蓝色的数据流瀑布般垂落,构筑成一个复杂到极致的星盘模型。
模型的核心,一个散发着绝对“秩序”与“洁净”气息的光点,正在以固定的频率闪烁。
“找到了……”她喃喃自语,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
“‘净念使’的降临坐标,并非随机生成,而是锚定在‘律源’节点上。”
她的双眼骤然睁开,瞳孔中倒映着整个星盘的结构,“律源……原来如此,它们不是凭空产生的怪物,而是这个世界‘法则’的具现化守卫。它们的能量,直接来自于构成《九域江湖》世界根基的法则本身!”
这个发现,让她的心沉了下去。
这意味着,只要《九域江湖》不崩溃,‘净念使’的能量源便近乎无限。
然而,她随即又捕捉到了一丝关键信息。
“但是……律源的供给并非毫无破绽。它的能量传输,赖赖于地脉网络的稳定……”
她立刻将这个发现加密,传送给了林澈。
战争已经打响,而她,必须为那个站在风口浪尖的男人,找到敌人的“命门”。
九域江湖,东岳境,一条崎岖的山路上。
一个看上去年仅十五六岁的少年,背着一个比他还高的方形“飞匣”,正手脚并用地在山间奔走。
他叫飞匣童,是“火种营”里最年轻的信使之一。
他的任务,是执行“薪火计划”的第一步——“足迹播种”。
将一枚枚由林澈亲手灌注了微弱武道真意的“火种符”,埋入九域江湖各大地脉的节点。
此刻,他刚刚将最后一枚符箓埋入脚下的土地。
就在他完成任务,准备起身的那一刹那。
“嗡——!”
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猛地从大地深处涌出,沿着他的双脚,瞬间贯穿全身!
他脚下的大地,以及他一路行来的所有路径,仿佛被一条无形的金线串联起来,发出微弱却清晰的共鸣!
整片东岳境的山川地脉,仿佛一头沉睡的巨龙,被这微不足道的“足迹”唤醒,轻轻翻了个身。
飞匣童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己的双手,他能感觉到,自己与这片游戏世界,产生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血肉联系。
“地……地脉共鸣?”
彼岸回廊,一个阴暗的角落。
一位满脸皱纹、手持乌木拐杖的老婆婆——钱眼婆,正用拐杖的尖端,在地上缓缓刻画着什么。
她曾是长安城最有名的占卜师,因泄露过多“天机”,被系统判定为“混乱因子”。
此刻,她的拐杖在地上留下的,是一个古老而深邃的符号——“渊”。
当滑竿刘在《火种公约》上按下手印的瞬间,钱眼婆手中的拐杖猛地一震,地面上的“渊”字,竟仿佛活了过来,幽光一闪,深不见底。
她浑浊的双眼望向广场的方向,又抬头看了看那片由代码构成的灰色天空,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沙哑地说道:
“凡人立约,惊动九幽……呵,天契将断,大势……已成。”
九域江湖,一处名为“律之庭”的纯白空间内。
一个面容俊秀、眼神却充满挣扎的少年——判影童,正恭敬地跪在一名被光影笼罩、看不清面容的“律婆娑”面前。
“母亲,所有冗余数据聚集地‘彼岸回廊’的清除令,已经下达。”他低着头,汇报着情况。
“嗯。”光影中的“律婆娑”发出了一个没有感情的音节。
判影童退下后,独自一人回到自己的房间。
他从怀中,却悄悄摸出了另一份一模一样的、闪烁着红色警告光芒的“清除令”副本。
他想起了那个在新手村,曾用一句“规则是死的,人是活的”点醒他的林澈;想起了那个扛着扁担,分给他半个馒头的滑竿刘。
他看着手中代表着“天道”意志、能将数十万人瞬间抹杀的“清除令”,又看了看另一只手心里,那枚林澈当初随手送他的、刻着一个“武”字的木牌。
良久,他将那份清除令副本,小心翼翼地藏入了房间最隐秘的夹层之中。
忠诚与良知,天道与人道,他第一次,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而在“火种营”的广场上空,随着《火种公约》上最后一个名字的烙印完成,整片灰色的天空,开始剧烈地翻涌、变色。
一股冰冷、肃杀、代表着绝对秩序与净化的意志,正从世界的更高维度,缓缓降下。
天,真的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