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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瑜唇边那两个无声的字,如同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姜云的心湖中激起的涟漪,尚未平息,孙权那清朗的声音便已破空而来,将整个码头从凝固的寂静中唤醒。
“先生,远来辛苦。”
这一声,不高不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瞬间驱散了先前那场无声对峙所带来的压抑。所有人的神经都为之一松,仿佛紧绷到极致的弓弦,终于得到了片刻的喘息。空气,重新开始流动。
姜云的目光从周瑜那张俊美得不像话的脸上移开,心中那个穿着马褂的说书小人,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用袖子擦了擦额头并不存在的冷汗。
‘总算开口了,再不说话我都要以为这码头上演的是什么默剧了。’
‘不过这开场白……也太普通了吧?我还以为他会先问我姓甚名谁,家住何方,为何要拐带他妹妹呢……’
就在姜云腹诽之际,孙权动了。
他迈开了脚步,走下了那象征着江东权力之巅的码头高台。他的步伐不快,却异常沉稳,每一步都踏在厚实的木板上,发出“咚、咚”的声响,仿佛踩在了所有人的心跳节点上。
他这一动,整个江东的文武百官,就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拨动了的棋子,阵型出现了微妙的骚动。
张昭的眉头皱得更深了,花白的胡须微微颤抖,嘴唇翕动,似乎想说什么,但终究还是忍住了。主公亲自走下高台去迎接一个使者,这在他看来,已经是有违礼制,大**份了。
鲁肃则是面露欣慰的微笑,他微微颔首,觉得主公此举,正显出了求贤若渴的明主之风,足以让天下英才归心。
而程普、黄盖等一众老将,则是面面相觑,眼神中充满了惊异。他们跟随孙家三代,南征北战,何曾见过主公对一个外人,行如此大礼?即便是当年对待周瑜,也不过是兄弟之礼,平辈论交。眼前这个年轻人,何德何能?
在无数道复杂的目光中,孙权一步步走到了姜云的面前,在相距三步之遥时,他停下了脚步。
然后,在所有人,包括孙尚香都始料未及的注视下,这位碧眼紫髯的江东之主,对着姜云,深深地、郑重地,长揖及地。
“轰——”
人群中响起了一片压抑不住的惊呼声,仿佛平地起了一道惊雷。
孙尚香捂住了自己的嘴,那双明亮的眼眸瞬间瞪得滚圆,她知道自己二哥很看重姜云,却万万没想到,会看重到这个地步!这已经不是礼遇,这是……这是近乎于君王对帝师的尊重!
姜云整个人都僵住了。
他脑海里那个马褂小人,此刻正抱着脑袋,在思维的舞台上疯狂打滚。
‘完了!完了完了!这下真的玩脱了!’
‘他拜我?孙权拜我?我何德何能受他一拜?他这是要折我的寿啊!’
‘这是什么套路?先礼后兵?捧杀?想让我飘起来,然后找个由头把我砍了?肯定是这样!这些玩政治的,心都脏!’
姜云的身体比他的大脑反应更快,他下意识地就要侧身避开这一拜,可他的脚刚一动,就硬生生停住了。
他不能避。
他现在代表的不是自己,是刘备。这一拜,孙权拜的不仅仅是姜云,更是拜的那个促成联盟、带来大功的“徐州使者”。如果他避开了,就是不给孙权面子,就是拂了江东之主的好意,更是显得他小家子气,担不起这番功劳。
接,要怎么接?不接,又该如何?
就在这电光石火之间,孙权已经直起了身,他看着姜云那副有些发懵的表情,脸上却露出了真诚的笑容。
“先生远来辛苦,更未入我江东,便为我立下如此大功,孙权感激不尽!”
他的声音洪亮而真挚,每一个字都清晰地传遍了整个码头。收服甘宁,奇袭黄祖水寨,俘虏敌将苏飞,缴获战船,带回布防图……这一桩桩,一件件,哪一件不是江东日思夜想却难以办成的大事?如今,却被眼前这个年轻人,在谈笑间,兵不血刃地完成了。
这一声“感激不尽”,他说得是发自肺腑。
姜云心中警铃大作,连忙拱手,正要说几句“不敢当”、“皆乃主公洪福”之类的场面话,却见孙权对他摆了摆手,转头对身后喊道:“牵马来!”
立刻,一名亲卫牵过一匹通体雪白、神骏非凡的宝马。那马鞍鞯华美,一看便知是孙权的御用坐骑之一。
在所有人不解的目光中,孙权竟亲自从马夫手中,接过了那根缰绳。
这个动作,让整个码头的空气,再一次凝固了。
“主公!”
“主公,不可!”
这一次,最先反应过来的是程普和黄盖。两位老将军几乎是同时跨出一步,脸上写满了焦急与不赞同。让臣子为主公牵马,是为忠。可让主公为臣子牵马,这是要让臣子折寿,更是对主公身份的莫大折辱!
张昭的脸色已经从刚才的铁青,变成了酱紫。他气得浑身发抖,上前一步,声音都变了调:“主公!您乃江东之主,万金之躯,岂能为一使者执鞭牵马!此举若传扬出去,天下人将如何看待我江东!主公三思啊!”
他的话音刚落,身后一大片文臣纷纷跪倒在地,齐声高呼:“请主公三思!”
声浪滚滚,充满了恳切与决绝。
然而,孙权却恍若未闻。他只是用那双碧色的眼眸,平静地扫过众人,然后,将目光重新落在了姜云的身上,脸上带着一丝不容拒绝的微笑。
“先生为我江东立下不世之功,权无以为报。今日,便由权为先生牵马,以示我江东上下,对先生最崇高之敬意!”
说罢,他竟不顾所有人的劝阻,手持缰绳,亲自将马牵到了姜云的面前,做出了一个“请”的手势。
这一刻,整个世界仿佛都安静了。
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了那个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的年轻人身上。
骑,还是不骑?
这是一个比刚才那一拜,还要致命一百倍的难题。
骑上去,他姜云就成了天下最大的笑话,一个不知天高地厚、受了君主牵马之礼的狂妄之徒。张昭那帮人,会用唾沫星子把他淹死。
不骑?那就是当众驳了孙权的面子。孙权顶着满朝文武的压力,做出如此惊世骇俗的举动,为的是什么?为的是向所有人展示他对孙刘联盟的决心,展示他对姜云这位功臣的重视。如果姜云不接受,就等于一巴掌打在了孙权的脸上,告诉他:“你的礼遇,我看不上。”
孙刘联盟,还没开始,恐怕就要结束了。
姜云的后背,瞬间沁出了一层冷汗。
他脑海里那个马褂小人,已经不是打滚了,而是直接躺在地上,口吐白沫,四肢抽搐。
‘杀人啦!孙权这是要杀人啦!’
‘这哪里是牵马,这分明是递刀子!一把递给我,让我自己往脖子上抹!另一把递给满朝文武,让他们来捅我!’
‘太狠了!这小子年纪不大,手段怎么这么毒辣!’
他身边的孙尚香,也从最初的震撼与骄傲中回过神来,她冰雪聪明,瞬间就明白了这其中的利害关系,一张俏脸刷地一下变得惨白。她焦急地看着姜云,又看看自己的二哥,嘴唇动了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在文臣武将的队列中,唯有一人,始终没有开口。
周瑜。
他依旧站在原地,白衣胜雪,风度翩翩。他看着眼前的这一幕,看着陷入绝境的姜云,看着一脸决然的孙权,看着焦急如焚的众人,他嘴角的笑意,非但没有消失,反而变得更加深邃,更加意味深长。
他在等。
他在等姜云的答案。
收服甘宁,是为将才;奇袭水寨,是为谋才。而眼下这个死局,考验的,才是一个人真正的政治智慧,与临机应变的大才。
这匹马,是孙权送上的最高礼遇,也是他周瑜眼中,对姜云的……最后一道考题。
姜云感受到了那道来自周瑜的、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目光。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那几乎要炸开的脑子冷静下来。
他知道,他接下来的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话,都将决定孙刘联盟的成败,决定他自己,乃至远在徐州的刘备的命运。
在所有人屏息的注视下,姜云终于动了。他没有去看那匹神骏的白马,也没有去看孙权手中的缰绳,而是向前,迈出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