扁舟在如此狂暴密集的围攻下,速度不可避免地迟缓下来,如同陷入泥沼。而后方,更多、更强大的攻击正在酝酿,杀机如同层层乌云,愈发浓重。
“如此下去,必被围困致死。”项易看着焕婕越发透明苍白的侧脸,以及阿九勉力支撑、摇摇欲坠的身形,心中焦灼如焚。他目光扫过桥下那奔涌咆哮、散发着蚀魂销骨气息的忘川幽水,又感受到手中镇岳锏那不甘沉寂、愈发炽热的搏动,一个极其大胆、近乎疯狂的念头如同电光石火般划过脑海。
“焕婕仙子!”项易以神念疾呼,“可否……强行冲入河面?”
焕婕闻言,抚琴的手指微不可察地一顿,瞬间明了他的意图:“忘川幽水,蚀魂销骨,纵是潮信时期其威稍减,亦是十死无生之绝地!”
“镇岳锏似能一定程度上平息乱流,或可搏一线生机,纵是九死一生,也强过在此坐以待毙!”项易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他体内的混沌星璇似乎也感应到主人的意志,旋转速度悄然加快了一分。
焕婕沉默了一瞬,那清冷如冰湖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极快的权衡,随即化为磐石般的坚定。“善!”
她双手猛地按下,所有流转的琴音在这一刻戛然而止,尽数收敛,凝聚于指尖。下一刻,她十指如莲花绽放,向前虚按。
“铮——!”
一道无法用言语形容其凝练、纯粹到极致的青色光柱,如同开天辟地的第一缕光,自古琴上轰然爆发,携带着净化与毁灭交织的磅礴伟力,悍然冲向正前方密集的拦截网。
这一击,石破天惊!
首当其冲的影蚀阴影浪潮如同冰雪遇阳,瞬间消融大片。黄泉引渡轰来的刀罡鬼影被强行撕裂、震散。就连幽冥婆那寂灭光束,也被这道凝聚了焕婕此刻大半元气的青色光柱暂时逼退、阻滞。
趁此稍纵即逝的间隙,焕婕操控白玉扁舟,方向猛地一个近乎直角折转,舍弃了相对安全的桥面路线,舟头向下,如同九天陨星坠地,义无反顾地、决绝地冲向那下方奔流不息、散发着无尽死亡与终结意味的忘川幽水。
“他们想作甚?”
“自寻死路不成?”
后方传来几声混杂着惊愕与难以置信的低呼。
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那承载着三人的白玉扁舟,包裹着已是强弩之末的月华清辉,划出一道凄美而决绝的弧线,一头扎入了那粘稠、幽暗、仿佛能吞噬一切光与热的死亡河水之中。
预想中舟毁人亡、神魂俱灭的景象并未立刻发生。
在扁舟接触那蚀魂销骨的幽暗水面的刹那,项易福至心灵,将全部的心神、意志,以及对生的渴望,尽数沉入与镇岳锏的深层联系之中。他不再试图去精细控制,而是以一种近乎道法自然的状态,引导着体内残存的混沌灵力与那丝同源气流,汹涌灌入锏身。
“镇!”
一声低沉、沙哑,却仿佛与某种古老韵律契合的喝声,自项易喉间挤出。
嗡——!
镇岳锏猛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乌光,那光芒并不刺眼,却带着一种镇压诸天、定鼎乾坤的厚重与苍茫。乌光以项易为中心,急速扩散开来,形成一个直径约三丈的混沌色领域,将整艘扁舟稳稳地包裹在内。
领域之内,那原本狂暴肆虐、蚀魂销骨的忘川幽水,仿佛被一股无形的伟力抚平了棱角,变得温顺了许多。虽然那暗色流光依旧在不断地侵蚀、消磨着领域的边界,清辉与乌光都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黯淡,但侵蚀的速度,远比外界预想的要缓慢得多。
扁舟如同一个坚韧的气泡,在这充斥着死亡与毁灭的暗流中沉浮、颠簸,顺着汹涌的河水,以一种远超之前的速度,向着远方那如同太古巨兽张开的、吞噬一切的漆黑巨口——漩涡之眼,疾射而去。
“混账!追!”残影脸色铁青,怒喝一声,身形彻底化为一道若有若无的阴影,紧贴着断魂桥面疾驰,同时小心翼翼地规避着河中偶尔溅射而起、散发着湮灭气息的水花。
影蚀、黄泉引渡、寂灭观三方人马,以及其他幸存下来的零散修士,此刻也顾不得彼此间的龃龉,纷纷各展神通,或驾驭遁光,或催动法宝,沿着桥面或施展秘法紧追不舍,一道道流光划破昏暗的天幕,直指漩涡方向。
断魂桥那庞大的轮廓在身后迅速模糊、远去。前方,那巨大的漩涡占据了整个视野,仿佛连接着宇宙终末的归墟之门,散发着令人灵魂战栗的恐怖吸力。河水奔腾的轰鸣与其中夹杂的、仿佛来自万古之前的亡魂哀嚎与未知存在的低沉呓语,交织成一首毁灭的交响,疯狂冲击着每个人的心神。
项易半跪在颠簸不休的舟中,双臂死死抱住光芒流转的镇岳锏,以其支撑着身体不至倒下。他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七窍之中皆有点点血珠不断渗出,那是神魂与肉身皆已濒临极限的征兆。强行催动镇岳锏对抗忘川幽水的侵蚀,对他本就重伤未愈的身体与神魂,造成了难以想象的巨大负担。
焕婕收回按在琴弦上的手,指尖微微颤抖,她看着项易那副惨状,清冷的眸中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坚持住,漩涡之眼已近在咫尺。那里……才是决定最终命运的战场。”
阿九顾不得擦拭自己唇边的血迹,急忙取出丝帕,小心翼翼地替项易拭去脸上不断渗出的血污,灵动的眼眸中充满了忧虑与焦急:“小姐,到了那里,我们……我们又当如何自处?”
焕婕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扁舟外围那不断被消磨的混沌领域与粘稠的河水,投向了漩涡的最深处,她的声音带着一丝空茫:“静观其变,伺机而动。门的开启,需要特定的时机,亦需要……足够的祭品。他们不会让我们轻易接近核心,同样,也不会容许任何一方抢先得手。”
项易艰难地抬起头,望着前方那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与希望的巨大黑暗漩涡,感受着镇岳锏内部那愈发雀跃、仿佛随时要破锏而出的混沌雏形,用沙哑得几乎撕裂的声音问道:“那扇门的后面……究竟……藏着什么?”
焕婕沉默了片刻,周围只有河水奔涌与能量湮灭的轰鸣。她的声音缓缓响起,如同来自遥远的天外:“有传说中渡过寂灭之河、抵达未知彼岸的路径。有上个纪元、乃至更古老时代遗留的、足以颠覆认知的宝藏与知识。亦有……导致这万古青渊形成,埋葬了无数辉煌文明的……终极真相。或许……”她顿了顿,目光落在项易和他手中的锏上,“亦有关于你身负的混沌道基,以及这柄镇岳锏为何偏偏能成为钥匙的……最终答案。”
扁舟,在这片象征着终结与起源的幽暗河水中奋力前行,如同在命运洪流中挣扎的一叶微渺孤舟,载着满身的创伤、无尽的谜团与一丝不屈的执念,向着那最终的归宿,也是可能的起点,决绝而去。
“答案……”项易低声重复着这两个字,沾染着血迹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指节发白,紧紧攥着冰冷却又内蕴炽热的锏身。他侧过头,看向身旁即便在如此境地依旧保持着惊人平静、闭目调息的焕婕,一个压抑许久的问题终于脱口而出:“仙子……为何要如此……执意护我前行?圣莲峰……在此局中,所求究竟为何?”
焕婕缓缓睁开眼眸,那双清冷的眸子如同浸在寒潭中的黑玉,倒映着项易狼狈却坚毅的面容。“我并非护你。”
她的声音没有丝毫波澜,平静地陈述着一个事实,“我所护持的,是这柄钥匙不被滥用,不致引发不可控的灾劫。至于圣莲峰……”
她微微抬首,望向虚无的头顶,尽管那里只有无尽的幽暗河水道:“观测与记录,维系某种微妙的平衡,便是吾等存在的意义。而你,项易,你这超出命轨推算的变数本身,即是需要被观测的重要一环。”
阿九在一旁轻声补充,语气带着些许无奈与关切:“小姐为了将你带至此处,已多次违背宗内戒律,与影蚀、黄泉引渡、寂灭观这些难缠的存在正面冲突。你若在此刻陨落,或是镇岳锏落入他们任何一方手中,都可能打破现有的脆弱平衡,引发席卷诸界的滔天浩劫。”
项易默然。原来,自始至终,自己都未曾真正脱离棋子的命运。铁无极视他为必须清除的异数,被罚入这万古死地。各方势力视他为开启宝藏、通往机缘的钥匙与工具。就连看似给予他一线生机的圣莲峰焕婕,其根本目的,也仅仅是出于观测与维持平衡的职责。一种深沉的无力感与强烈的不甘,如同毒藤般缠绕上他的心脏,几乎令他窒息。
他低头,凝视着手中这柄因他而蜕变,也带给他无尽灾厄与纠缠的镇岳锏。粗糙的锏身,冰冷的触感,内里却孕育着混沌的生机与力量。或许,斩断这无形丝线、打破这既定棋局的唯一方法,并不在外力,而在于自身,在于这柄与他命运相连的锏,在于那漩涡之眼深处,可能存在的……答案。
他不再言语,只是更加沉静地内视己身,全力催动混沌星璇,以自身道基为引,更深层次地沟通、呼应着镇岳锏内那雀跃的混沌雏形。那包裹扁舟的混沌色光罩,似乎因他心境的沉淀与意志的凝聚,而变得略微凝实了半分,在狂暴的河水中艰难却坚定地破开前路,朝着那吞噬一切的漩涡中心,疾驰而去。
后方,影蚀那如同阴影凝聚的诡异小舟、黄泉引渡那由无数白骨拼凑而成的森然骨船、寂灭观那散发着凋零死气的灰色莲台,以及其他一些形态各异、光芒闪烁的遁光法宝,也纷纷各显其能,冲破重重阻碍,死死咬在后方,在这条象征着死亡与机遇的幽暗河道上,划出了一道道交织着绝望、贪婪与执念的轨迹,共同奔赴那最终的未知。
断魂桥,彻底消失在了被幽暗与混乱吞噬的视野尽头。前方,唯有那越来越大、仿佛连接着宇宙暗面的巨大漩涡,以及从中传来的、不断增强、令人神魂都要被撕扯出去的恐怖牵引之力。
河水的颜色,由暗沉逐渐化为一种吞噬一切光线的纯粹墨黑,仿佛凝聚了世间所有的黑暗与负面。漩涡的轰鸣也达到了顶点,不再是单纯的声音,而是化作了一种直接作用于灵魂层面的恐怖撕扯与碾压感。扁舟彻底失去了控制,被狂暴的水流裹挟着,以越来越快的速度,无可抗拒地旋转着,朝着那最终的归宿——漩涡中心,坠落而去。
项易感到手中的镇岳锏变得滚烫无比,内部的混沌雏形以前所未有的频率剧烈搏动着,仿佛在欢呼这回归本源的时刻,又似在恐惧那终极的湮灭。他咬紧牙关,甚至能听到自己牙齿摩擦的咯咯声,将所有的意志、所有的生命力都倾注在维持那摇摇欲坠的混沌光罩之上,混沌星璇超负荷地疯狂旋转,近乎榨干了他经脉中最后一丝灵力。
“凝神,守心,准备承受冲击!”焕婕的声音依旧保持着令人心折的平静,但项易能清晰地感知到其中蕴含的、如山岳般沉重的压力。她长身而起,素白的身影在狂暴的能量乱流中宛若傲雪寒梅,古琴悬浮于身前,七根琴弦无人自鸣,发出清越而肃穆的共振,一层更加厚重、流淌着无数细密莲花符文的青色光罩再次浮现,与项易的混沌光罩、阿九的刃光交织在一起,做最后的坚守。
阿九也强撑着站到项易身侧,破虚刃横于身前,刃身青光明灭不定,与她苍白却坚定的面容相互映衬。
终于,在一声仿佛整个宇宙都在崩塌、归于虚无的难以形容的巨响中,扁舟被那无可抗拒的力量彻底吞噬,卷入了漩涡的最中心。
刹那间,所有的声音、所有的光线、所有的感知,尽数消失。只剩下无边无际、纯粹到极致的黑暗,以及一股仿佛要将肉身、灵魂乃至存在痕迹都彻底撕成最基本粒子的恐怖撕扯力。
项易只觉得自己的意识在飞速剥离、消散,唯有手中镇岳锏传来的、几乎要将他手掌灼伤的滚烫触感,以及那依旧在顽强闪烁、守护着最后方寸之地的混沌领域,还在死死维系着他最后一丝清明不灭。
他仿佛坠入了一条由最混乱的法则、最破碎的时空构成的奇异通道,周围是飞速闪过的、光怪陆离到了极致的景象碎片:“这里有星辰的诞生与寂灭,有世界的繁荣与凋零,有神魔的征战与陨落,有文明的崛起与倾覆……”
这些景象蕴含着庞大的信息与混乱的道韵,如同毁灭的洪流,疯狂冲击着他的神魂壁垒。若非有镇岳锏和混沌光罩的守护,恐怕在进入此地的瞬间,他的意识便会被这信息洪流彻底同化、湮灭。
不知经历了多久,或许仅是弹指一瞬,又或许是万古轮回。
那足以撕裂一切的恐怖力量,骤然消失。
扁舟猛地一震,仿佛从万丈高空疾坠后,突兀地停滞于半空。
项易踉跄数步,凭借着镇岳锏的支撑才勉强站稳身形。他强忍着神魂与肉身的双重剧痛,以及那强烈的眩晕感,抬眼向四周望去——
眼前的景象,让他心神巨震,几乎忘记了呼吸。
他们仿佛……来到了世界的尽头,又或是……某个不可知之地的心脏。
这里,没有天,没有地,没有上下四方,没有古往今来。只有一片无边无垠、缓缓旋转、充斥着混沌气流与破碎法则的虚无空间。空间的中心,是一个巨大到难以用言语形容的、如同冷漠天道之眼般的漆黑孔洞。那孔洞深邃、幽暗,散发出一种终极的、绝对的无与终结的气息,仿佛世间万物、诸天法则、乃至时间空间本身,其最终归宿,皆是此地。那,便是归墟之眼。
而在归墟之眼的周围,悬浮着无数庞大无比的残骸:“有断裂的、堪比山岳的巨型兵刃。有倾覆的、流淌着神辉与死气交织的古老宫殿。有蜿蜒不知几万里、骸骨如玉的未知巨兽遗骨。甚至还有……破碎的、依旧残留着星辰之力的星核碎片……”
它们都如同被冻结在时光中的标本,围绕着那归墟之眼,以一种恒定而缓慢的速度,寂然旋转,无声地诉说着曾经难以想象的辉煌与终究不可避免的……寂灭。
这里,便是漩涡之眼的内部,寂灭之河最终极的秘密,万古青渊埋葬一切的……终点,亦或是起点。
几乎在他们这艘伤痕累累的扁舟出现在这片混沌虚空的刹那,周围的空间接连不断地剧烈波动起来。
影蚀那艘阴影凝聚、仿佛能吞噬光线的诡异小舟,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滑出虚空。
黄泉引渡那艘由无数惨白骨骼拼合、散发着浓郁死气与幽冥鬼火的骨船,破开空间屏障,显露出森然船体。
寂灭观那朵由灰色气流构筑、花瓣边缘不断凋零又重生的诡异莲台,也缓缓自虚无中浮现。
紧接着,又有几道零散的、或驾驭奇异法器、或凭借自身神通勉强存活下来的修士身影,狼狈不堪地出现在这片死寂的虚空之中,惊魂未定地打量着这超乎想象的景象。
所有势力,所有幸存者,在踏入此地的瞬间,皆被那巨大的、散发着终极寂灭气息的归墟之眼所震慑,一时间,竟无人言语,无人动手,唯有粗重压抑的喘息声与难以抑制的、源自生命本能的惊骇,在无声地蔓延。
“此地……便是传说中的……归墟之眼……”残影的声音,第一次失去了往日的冰冷与平稳,带上了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抖。
“万物的终点……亦是……可能的起点……”幽冥婆目光死死盯着那漆黑孔洞,眼中充满了狂热、敬畏与一丝难以掩饰的恐惧。
笑面佛脸上那仿佛永恒不变的笑容也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肃穆与凝重。“阿弥陀佛……此乃大寂灭之地,亦是大超脱之机……”
短暂的死寂之后,所有人的目光,带着更加炽烈、更加毫不掩饰的贪婪与决绝,再一次,齐刷刷地聚焦到了那艘白玉扁舟之上,聚焦到了舟中那个倚锏而立、浑身浴血却眼神依旧倔强的青年,以及他手中那柄乌光内敛、却牵动着此地所有气机的——
镇岳锏之上。
钥匙已至。
门扉……何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