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到墨子传来的信息，沈墨盯着那句【优质苗圃...标记...回收...时间...临近...】看了许久，眼中的冰冷波澜渐渐平息，反而泛起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有凝重，但更多的，是一种该来的终究会来的释然，甚至...还有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期待。
长久以来，他独自站在文明的前沿，眺望着无垠的黑暗深空，守护着身后的点点星火。这份责任沉甸甸的，偶尔，也会感到一丝无人可诉说的孤寂。嬴政、刘彻、墨子、张仲景他们虽是亦师亦友的存在，但终究隔着一重时空，他们的根不在这里。而联盟中的其他人，哪怕是最高执政官，与他之间也存在着认知与层级的巨大鸿沟。
有些压力，无法分担；有些孤独，只能独自品味。
但这一次，似乎不同了。
他没有立刻召集老祖宗们商讨对策，也没有调集力量进行大规模的排查。他只是轻轻挥散了眼前的光幕，仿佛那预示着潜在危机的信息从未出现过。然后，他做了一件很久没做，却在此刻无比想做的事情。
他一步踏出，离开了规则交织、数据流淌的守望之地，回到了真实宇宙，回到了那片生他养他的星域，回到了那棵熟悉的、生长在宁静小行星带边缘的古树下。
古树依旧枝繁叶茂，巨大的树冠如同华盖，笼罩着下方一张简单的石桌和几个石凳。这里的时间流速，被他以莫大手段维持着与地球故乡近乎同步的节拍，仿佛宇宙间一片被遗忘的桃花源。
沈墨拂去石凳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坐了下来。他亲手取出茶具——一套看似朴素，实则蕴含着稳定心神规则的白瓷茶具，又从个人空间里珍而重之地取出一小罐茶叶。这不是什么万界奇珍，只是地球母星，华夏闽地那片古老茶园中，当年他离开时亲手移植、并由张仲景以药石之理精心培育出的几株母树所产的岩茶。数量极少，他平时也舍不得多喝。
点燃小巧的炭炉，山泉水在壶中渐渐发出松涛般的微鸣。他行云流水般地温杯、置茶、冲泡...动作舒缓而专注，仿佛在进行一场神圣的仪式。茶香随着蒸汽袅袅升起，并不浓烈，却带着一种穿越了漫长时光与无垠星海的隽永韵味，瞬间盈满了这片小小的空间。
他斟了两杯茶，琥珀色的茶汤在白玉般的杯中轻轻荡漾。然后，他抬起头，望向虚空中的某处，嘴角勾起一抹真诚的笑意，朗声道：
茶已沏好，再不现身，这第一泡的精华可就要过了。
话音落下，他目光所及之处的空间，如同水波般轻轻荡漾起来。没有剧烈的能量波动，没有刺目的光芒，一道身影就这么自然而然地一步迈出，仿佛他本就该在那里。
来人同样穿着一身便服，年纪看起来与沈墨相仿，眉宇间带着历经风霜沉淀下的沉稳，但那双眼睛，却明亮如星，透着洞悉世事的智慧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他叫林枫，联盟首席科学顾问，启明星计划的主要奠基人之一，也是沈墨为数不多、可以真正称之为的存在。
你这家伙，鼻子还是这么灵！隔着半个星域就闻到你这‘听涛岩韵’的味儿了！林枫哈哈一笑，毫不客气地在沈墨对面的石凳上坐下，深深吸了一口茶香，脸上露出陶醉的神情，还是你这儿的茶够味，研究院配发那些提神药剂，跟马尿似的。
沈墨也笑了，将一杯茶推到他面前：知道你最近被‘精神萎靡症’和那几个理论瓶颈搞得焦头烂额，特意给你留的。
林枫端起茶杯，先是观色，再闻香，最后才小心地啜饮一口，闭目回味良久，才长长舒了一口气：啧...活过来了！有时候真怀疑，你守着这棵树、这片地，是不是就为了这口茶。
不然呢？沈墨也端起茶杯，难道像你一样，整天泡在实验室和数据堆里，把自己熬得跟个星图似的？
嘿，我这叫为科学献身！林枫不服地反驳，但随即又叹了口气，不过说真的，老沈，这次要不是你...哦不，是那位‘不愿透露姓名的热心市民’帮忙，开拓者12号星恐怕就真要出大乱子了。还有深蓝前哨站那边...谢了。
他看向沈墨，眼神认真。他虽然不知道沈墨具体是如何做到的，也不知道沈墨如今究竟处于何种层次，但他很清楚，联盟近年来几次关键的、看似运气好的突破背后，都有这位老友的影子。
沈墨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多说：举手之劳。倒是你，看起来又瘦了，张老给你的养生方子没按时吃？
别提了！林枫一脸苦大仇深，仲景先生开的方子是好，可那药膳的味道...简直是对味蕾的终极考验！我觉得我宁愿面对一打没解析出来的外星代码，也不想再喝那个‘十全大补汤’了！
沈墨闻言，不由得想起自己当年被那汤药支配的，莞尔一笑：忍忍吧，效果确实不错。说起来，你还记得我们刚进大学那会儿吗？
话题自然而然地转向了往事。
怎么不记得！林枫眼睛一亮，你小子那时候看起来闷葫芦一个，结果第一次野外实践课，就敢带着我们几个，摸进那个据说有不明信号的老雷达站！差点被保安当间谍抓起来！
还不是你怂恿的？沈墨瞥了他一眼，说什么‘科学的真理在于冒险’，结果听到狗叫，跑得比谁都快！
我那叫战略性转移！林枫老脸一红，争辩道，不过说真的，老沈，那时候谁能想到，咱们这群当年在废弃雷达站里瞎捣鼓的毛头小子，今天会坐在这里，喝着茶，谈论着关乎整个文明未来的话题？
他的语气带着几分感慨，几分不可思议。
沈墨的目光也掠过古树的枝叶，仿佛穿透了时空，看到了那个充满求知欲和傻气的年轻自己。是啊，那时候觉得能造出飞出太阳系的飞船就是终极梦想了。现在...联盟的疆域都快延伸到本星系群边缘了。
是啊，林枫叹了口气，表情变得有些复杂，疆域是扩大了，可遇到的问题也更多、更诡异了。有时候我看着那些无法用现有理论解释的现象报告，比如最近的‘规则标记’、‘意识场涡流’...就会想起咱们大二那年，一起啃那本《猜想与悖论》的时候。那时候觉得书里写的都是疯子的臆想，现在才发现，原来宇宙真的可以这么...‘不讲道理’。
沈墨心中微微一动，知道林枫已经接触到了联盟最核心的机密之一。他不动声色地给两人的杯子续上水，问道：哦？遇到什么不讲道理的事了？
林枫揉了揉眉心，压低了些声音：跟你交个底，科学院内部现在分成了两派。一派是‘技术乐观派’，认为所有问题都可以用更先进的技术和理论来解决；另一派，是像我这样的‘规则敬畏派’，我们怀疑，有些现象，可能触及了宇宙更深层的、近乎‘法则’层面的东西。就像...就像有某种看不见的‘规则’，在限制，或者说在‘筛选’着文明的发展路径。
他看向沈墨，目光灼灼：老沈，你见识广，你觉得...宇宙中，会不会真的存在某种...‘管理员’？或者某种...‘筛选机制’？
沈墨端着茶杯的手顿了顿。他没想到林枫的直觉如此敏锐，已经触摸到了真相的边缘。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你觉得呢？
林枫沉默了片刻，摇了摇头：我不知道。证据不足，无法下定论。但那种感觉...很不好。就像你在一片漆黑的森林里探索，你以为自己是自由的，但总感觉暗处有无数双眼睛在看着你，衡量着你，甚至...在你身上打下了标记。
标记...沈墨轻轻重复了一遍这个词，若有所思。
对，标记！林枫没有察觉沈墨的异样，继续顺着自己的思路说道，我们最近在一些极其前沿的规则实验记录中，发现了一些无法解释的、细微的‘干扰痕迹’，就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旁边‘偷看’并留下了指纹一样。很模糊，但确实存在。
他叹了口气，靠在石凳上，仰望着古树冠顶缝隙中漏下的、模拟出的星光：有时候真觉得累啊，老沈。知道的越多，就越发现自己无知。扛着的责任越重，就越怕走错一步。真怀念当年在雷达站的时候，虽然啥也不懂，但至少...快乐很简单。
沈墨看着老友脸上露出的、罕为人知的疲惫，心中也泛起一丝涟漪。他举起茶杯，与林枫放在桌上的杯子轻轻一碰。
敬那些简单快乐的时光。沈墨轻声说，也敬我们这群，明知前路艰难，却还在咬牙前行的...‘无知者’。
林枫愣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起来，端起茶杯一饮而尽：说得好！敬‘无知者’！至少，我们还在探索，还没放弃！
茶香依旧袅袅，气氛却比刚才更加深沉。两人不再谈论那些沉重的话题，转而聊起了其他老同学的近况，聊起了地球母星这几年的变化，聊起了各自在一些无关紧要的小爱好上的新发现...笑声不时在古树下响起。
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无忧无虑的年轻时代，仿佛星海间的危机、文明的重担都暂时远去。
直到壶中的水续了又续，茶味渐渐淡去，模拟的夕阳为古树和石桌染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
林枫站起身，伸了个懒腰：好了，茶喝够了，牢骚也发完了，该回去继续跟那些‘不讲道理’的宇宙现象死磕了。
沈墨也站起身，看着他，认真地说：记住，林枫，无论遇到什么，联盟，还有我，都不是孤军奋战。
林枫深深看了沈墨一眼，重重地点了点头：我明白。走了！下次有好茶叶，记得再叫我！
说完，他洒脱地挥挥手，一步踏出，身影便融入了空间涟漪之中，消失不见。
古树下，又只剩下沈墨一人。
他脸上的笑意缓缓收敛，重新变得平静而深邃。他收拾好茶具，目光再次投向那无垠的星海。
老友的直觉没有错。管理员或许不存在，但筛选者觊觎者，恐怕是有的。那句【优质苗圃...标记...回收...时间...临近...】如同一个倒计时的钟声，在他心中回响。
但与老友的这番笑谈往事，却让他原本有些紧绷的心弦松弛了下来。他守护的，不仅仅是冰冷的文明火种，更是这些鲜活的生命，这些真挚的情感，这些一代代传承下来的、关于探索与奋斗的记忆。
这，才是文明真正的价值所在。
麻烦要来，便来吧。
他端起石桌上自己那杯早已凉透的残茶，一饮而尽。茶虽凉，意犹在。
（第336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