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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坡之上,匍匐在地的井伊直孝,身体如同筛糠般剧烈颤抖。

未来?

他还有未来吗?

萨摩藩,还有未来吗?

他缓缓抬起头,那张曾经写满了铁血与权谋的脸,此刻只剩下一片死灰。

他看着下方那片被瞬间改造成天堂的土地,看着那些从尸体上生长出来,散发着勃勃生机的青草,看着那片清澈见底,鱼群欢快穿梭的海洋。

他忽然觉得,自己之前所做的一切,那些阴谋,那些杀戮,那些为了德川家万世基业而布下的毒计,都像是一场幼稚而可笑的闹剧。

他们在为了几块贫瘠的土地,几座枯竭的银矿,打得头破血流,尸横遍野。

而眼前的这个神明,只是挥了挥手,便创造出了一片,他们穷尽几代人也无法想象的,富饶的乐土。

他凭什么,去拒绝这样的存在?

他又有什么资格,去选择?

“我……”

井伊直孝张了张嘴,一个干涩的音节从他那早已嘶哑的喉咙里挤出。

“我……选择……丰饶。”

鲲首之上。

“好!”

郑芝豹一拍大腿,兴奋得满脸红光。

“家主!他服了!他彻底服了!”

他搓着手,两只小眼睛里闪烁着的全是金灿灿的光芒,他凑到郑成功身边,压低了声音,语速快得像是在打算盘。

“家主,既然他选了丰饶,那咱们是不是该跟他谈谈价钱了?您看,咱们帮他平了叛,还把他家后花园弄得这么漂亮,这出场费,他总得给吧?依我看,不多要,先让他把萨摩藩的金矿银矿,都交出来,不过分吧?”

郑鸿逵冷冷地瞥了他一眼。

“七弟,你这脑子里,除了金子银子,还能不能装点别的东西?”

“金子银子怎么了?”郑芝豹脖子一梗,不服气地反驳,

“四哥,你别站着说话不腰疼!咱们出海不要钱啊?养活这几千号兄弟不要钱啊?家主是神仙,可咱们不是!咱们得过日子!”

“家主所图,岂是那几座矿山能比的?”郑鸿逵的声音沉了下来,“你还没看明白吗?家主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跟他们做买卖。”

“不做买卖做什么?做慈善吗?”郑芝豹撇了撇嘴。

郑鸿逵没有再跟他争辩,只是将询问的视线,投向了郑成功。

郑成功没有理会他们。

他的视线,越过了山坡上那个已经彻底失去价值的井伊直孝,落在了下方废墟前,那个同样跪在地上的身影。

岛津忠朗。

那个刚刚还在哭天抢地,要献上整个萨摩藩的,分家家主。

此刻,他正一脸茫然地跪在那里。

他听到了井伊直孝的选择,也看到了天空中的神明,似乎接受了那个屠戮他全家的仇人的投降。

一股比被追杀时更加深沉的绝望,攫住了他的心脏。

完了。

神明,选择了他最大的敌人。

那自己呢?自己这个第一个献上忠诚的人,又算什么?

就在他万念俱灰之际,天空中,那个神明的声音,再次响起。

“克劳斯。”

“在!在!大人!”

“告诉下面那个,叫岛津忠朗的人。”

郑成功的声音,依旧是那副平淡无波的调子。

克劳斯一个激灵,连忙将这句话翻译了出去。

岛津忠朗听到自己的名字,浑身一颤,他猛地抬起头,眼中重新燃起了一丝希望的火苗。

神明,终于看到我了!

“神明大人!小人在此!”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嘶吼,“小人愿意为您做任何事!只求您……”

“告诉他。”郑成功打断了他的哭嚎,声音里没有一丝一毫的温度,“井伊直孝,我已经留下了。”

这句话,如同九天之上的寒冰,瞬间将岛津忠朗心中那点刚刚燃起的火苗,彻底浇灭。

他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

留下了井伊直孝?

那个奸贼?那个屠戮他满门的仇人?

为什么?

为什么您要留下他,而不是我?

“家主,这是为何?”郑鸿逵也忍不住开口询问,他的脸上写满了不解,

“井伊直孝是幕府的鹰犬,留着他,终究是心腹大患。而这个岛津忠朗,虽然是小人,但毕竟是萨摩本地的势力,我们正好可以利用他……”

“四叔。”郑成功回过头,看了他一眼,“你觉得,一条咬过主人的狗,和一条还没来得及咬人的狗,哪一条,更容易驯服?”

郑鸿逵愣住了。

“可是……”

“没有可是。”郑成功再次将视线投向下方,“克劳斯,继续翻译。”

“是!大人!”

郑成功看着下方那个面如死灰的岛津忠朗,缓缓说道:“你的忠诚,对我而言,毫无价值。”

“你的藩国,你的武士,你的财富,在我眼中,也与尘土无异。”

克劳斯一边翻译,一边感觉自己的灵魂都在颤抖。

太……太伤人了。

这已经不是羞辱了。

这是直接将对方仅剩的,最后一点尊严,都碾成了粉末。

果然,当这句话从他嘴里喊出时,下方的岛津忠朗,身体剧烈地一晃,一口鲜血,猛地喷了出来。

他双目赤红,死死地盯着天空,那眼神里,充满了不甘,怨毒,与疯狂。

“为什么……为什么!”

他嘶吼着,声音如同杜鹃泣血。

“我献上了我的全部!你为什么连看都不看我一眼!而那个奸贼,他用箭射你,他辱骂你,你却要留下他!”

“这不公平!!”

鲲首之上,郑芝豹看着下方那个状若疯魔的身影,都感觉有些于心不忍。

“家主,这……这是不是有点太过了?好歹也是个大名,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这也太……”

“七叔。”郑成功忽然开口,“你觉得,一个一无所有,只剩下仇恨的人,他最大的价值是什么?”

郑芝豹被问得一愣。

“价值?都一无所有了,还有什么价值?顶多……顶多烂命一条,跟人拼了?”

“不。”郑成功摇了摇头。

他看着下方那个已经彻底陷入疯狂的岛津忠朗,脸上露出了一丝冰冷的,仿佛在看一件工具的表情。

“他最大的价值,是成为一个标杆。”

“一个让所有人都看清楚,背叛旧主,投靠我,并不会得到奖赏的,活生生的标杆。”

“我需要的,不是摇尾乞怜的狗。”

“而是,被彻底打断了脊梁,却又不得不为我所用的狼。”

郑鸿逵的心头,猛地一颤。

他看着郑成功的侧脸,只觉得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

家主的心思,太深了。

深到让他这个戎马半生的人,都感觉到了恐惧。

“克劳斯。”

“在!”

“告诉岛津忠朗。”

郑成功顿了顿,说出了一句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话。

“我,不杀你。”

“啊?”

克劳斯愣住了,郑芝豹愣住了,郑鸿逵也愣住了。

下方的岛津忠朗,那疯狂的嘶吼,也戛然而止。

不……不杀我?

“你不是想要公平吗?”

郑成功看着他,缓缓说道。

“我便给你一个,和井伊直孝一样的,公平的机会。”

“从今天起,你,和你麾下所有的武死,都将失去武士的身份。”

“你们的刀,你们的土地,你们的姓氏,都将被剥夺。”

“我会给你们农具,给你们种子,教会你们如何耕种这片,被我赐予了丰饶的土地。”

“你们的未来,不再是为主君战死沙场。”

“而是用你们的汗水,去浇灌这片土地,去养活萨摩藩的百姓。”

“你将成为,萨摩藩的,第一个农夫。”

“这,便是我赐予你的,新生。”

克劳斯结结巴巴地,将这段话翻译了出去。

当“第一个农夫”这个词,从他嘴里说出时,整个山谷,再次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的人,无论是幕府军,还是岛津家的残兵,都用一种看疯子一样的表情,看着天空。

让一个大名,一个武士,去当农夫?

这比直接杀了他,还要残忍一万倍!

这是对整个武士阶级的,最恶毒的,最彻底的侮辱!

“噗——”

岛津忠朗再次喷出一口血,他指着天空,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然后,他两眼一翻,直挺挺地,向后倒了下去。

竟是活活,气晕了过去。

郑成功看都没看他一眼。

他缓缓转过身,将视线,重新落在了山坡上,那个从始至终,都一言不发的,井伊直孝的身上。

“克劳斯。”

“在……在!”

“告诉井伊直孝。”

郑成功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静。

“我的第一个命令。”

“将岛津忠朗,和他麾下所有武士,全部收押。”

“收缴他们的兵器,然后,按照我刚才说的,去做。”

井伊直孝的身体,猛地一僵。

他缓缓抬起头,那张死灰色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一丝挣扎。

让他亲手,去剥夺另一个大名的武士身份?

让他亲手,去执行这个,足以动摇整个倭国武家根基的命令?

“怎么?”

郑成功的声音,带着一丝玩味。

“你做不到?”

井伊直孝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

他知道,这是对方给他的,最后的考验。

如果他拒绝,那么下一刻,他和他的数万大军,就会步上那些尸体的后尘,化为这片土地的养分。

如果他同意,那么他,井伊直孝,德川幕府的上大将,就将成为一个,亲手埋葬了武士荣耀的,千古罪人。

他闭上了眼睛。

脑海中,闪过主君德川家光的脸,闪过江户城的繁华,闪过自己半生的戎马与荣耀。

最终,都定格在了刀柄上那朵,洁白的小花上。

许久。

他睁开了眼睛。

那里面,所有的挣扎,所有的痛苦,都已消失不见。

他缓缓站起身。

对着天空,那个神明般的身影,深深地,弯下了他那颗曾经高傲的头颅。

“……遵命。”

他转过身,拔出那柄已经毫无意义的名刀“鬼丸”,指向下方那群已经彻底呆滞的岛津家残兵。

“来人!”

他的声音,沙哑,干涩,却充满了不容抗拒的,属于上位者的威严。

“将所有叛军,全部缴械!”

“一个,不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