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宴设在一家五星级酒店的宴会厅,是标准的西式自助餐形式。水晶吊灯折射出璀璨光芒,衣着光鲜的男男女女手持酒杯,低声谈笑,空气中弥漫着食物香气、酒香与若有若无的香水味。这是一个属于成功与交际的世界。
当我和江予安踏入会场时,我能清晰地感觉到,周遭的空气似乎凝滞了一瞬。并非因为来了我这个生面孔,而是所有的目光,或明或暗,或好奇或探究,都齐刷刷地聚焦在了江予安——以及他所乘坐的轮椅上。那一道道视线,像无形的探照灯,将他与周遭的“常态”区分开来,也连带着将我置于这聚光灯下。
我的手心微微沁出了汗意。
就在这时,江予安干燥温暖的左手牢牢握住了我的右手,他的右手则沉稳地操控着轮椅,以一种不容置疑的、从容不迫的姿态,向着人群中心驶去。他的脊背挺得笔直,下颌微抬,脸上带着惯常的、介于疏离与礼貌之间的淡淡微笑,仿佛对那些目光浑然未觉。他掌心的温度和他从容的气场,像一道屏障,悄然驱散了我大半的不安。
他带着我,径直走向今晚的主人——客户公司的几位高层。他微笑着,声音清晰而平稳地向他们介绍:“陈总,李总,这位是我的太太,林月。”
然后,他侧过头,目光柔和地看向我,向他们介绍:“月月,这位是陈康陈总,这位是李明辉李总。”
“陈总好,李总好。”我努力让自己的笑容显得自然得体,心跳却依旧如擂鼓。这是第一次,在如此正式的场合,被他以“太太”的身份介绍给他的工作伙伴。那种感觉奇妙又带着些许羞赧,仿佛被郑重地打上了属于他的烙印。
“江太太真是年轻漂亮啊!”陈总哈哈一笑,目光在我脸上停留片刻,随即转向江予安,带着几分商场上惯有的熟稔,“予安,好福气!”
寒暄了几句,另一位看起来颇为精干的男士凑过来,与江予安聊了几句最近的股市动向后,像是才注意到我一般,将话题引了过来:“江太太看着就很有气质,不知现在在哪儿高就啊?”
这个问题来得猝不及防。我下意识地看向江予安,眼神里带着询问。我的“职业”在这种场合说起来,似乎有些“不上台面”。
江予安给了我一个安抚的眼神,微微颔首,示意我但说无妨。
我定了定神,尽量用平和的语气回答:“您过奖了,我目前在家,主要从事文学创作,写写小说和剧本。”
果然,对方闻言愣了一下,眼神里飞快地掠过一丝……或许是轻视,或许是觉得这不算个正经“职业”,他脸上的笑容淡了些,只是敷衍地“哦”了一声,便又将注意力转回了江予安身上,仿佛我刚才的话只是一阵无关紧要的风。
江予安在桌下轻轻捏了捏我的手,传递过来一个“别在意”的信号。
我其实并不太在意别人如何看待我的职业选择。写作是我的热爱,也能养活我自己,我无需向任何人证明。我在意的是,他们是否会因为轻视我,进而看轻了我身边的江予安。会不会觉得,他江予安的妻子,只是个“在家写写文字的”,配不上他的身份?
随着晚宴进行,不断有人过来与江予安交谈。他们谈论着复杂的法律条款、市场动向、合作前景……那些是我完全陌生的领域。
我插不上话,只能安静地陪在他身边,像一个无声的背景板。为了不显得太无所事事,我便时不时地去餐台那边,为他拿一些精致的点心,或者倒一杯橙汁。他似乎也没什么胃口,注意力始终集中在与人的交流上。
酒过三巡,气氛愈发热烈。客户公司的老总陈康,端着酒杯,满面红光地走了过来,执意要和江予安碰杯。
“予安啊,这次多亏了你!这杯酒,你必须得喝!”陈康语气豪爽,带着不容拒绝的热情。
江予安脸上闪过一丝为难,他胃不好,医生明确叮嘱过要戒酒。他试图推辞:“陈总,心意我领了,但我以茶代酒……”
“诶!那怎么行!”陈康打断他,直接把酒杯塞到他手里,“工作是工作,交情是交情!这杯酒不喝,就是看不起我老陈!”
周围的人也跟着起哄。江予安骑虎难下,他看了看陈康,又看了看周围的目光,最终,无奈地叹了口气,接过那杯透明的液体,仰头一饮而尽。
陈康满意地大笑,转头又看向我:“江太太,我也敬你一杯!感谢你支持予安的工作!”
我还没来得及反应,江予安已经伸手拦在了我面前,他脸上带着笑,语气却不容置疑:“陈总,她不会喝酒,这杯,我代她。”
说完,不等陈康再说什么,他又干脆利落地干掉了服务生刚刚斟满的第二杯。
一旦开了这个头,就像推倒了第一张多米诺骨牌。接下来,一波又一波的人涌过来,纷纷要向“劳苦功高”的江律师敬酒。
有对方公司的代表,有其他合作方……江予安碍于情面和职场规则,无法厚此薄彼,只能一杯接一杯地喝下去。
我站在他身边,看着他原本白皙的脸颊渐渐染上绯红,眼神也开始有些涣散,心里焦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我想阻止,却发现自己在这种场合人微言轻,根本无从插手。我只能看着他强撑着笑容,将那灼人的液体一杯杯灌下去,而他自己,几乎没吃什么东西。
晚宴终于在喧闹中接近尾声。人群逐渐散去。江予安靠在轮椅里,眼神迷离,呼吸间带着浓重的酒气。他几乎没怎么吃东西,空荡荡的胃里此刻恐怕只剩下翻江倒海的酒精。
“我们……回酒店……”他含糊不清地说,声音沙哑。
来的时候是我们自己开车来的,但现在他醉成这样,显然无法驾驶。客户那边安排人送我们,但江予安却悄悄拉了拉我的袖子,凑近我耳边,气息灼热而虚弱:“月月……我……想吐……别让他们送……”
我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他不想在客户面前露出如此狼狈的一面。
我赶紧谢绝了对方的好意,表示我们可以自己打车。然后,我推着江予安,几乎是踉跄地找到了宴会厅附近的无障碍卫生间。
关上门,隔绝了外面的世界。刚才在宴会上的强撑瞬间瓦解。江予安几乎是扑到马桶边,抱着冰冷的瓷壁,剧烈地呕吐起来。胃里没有食物,吐出来的大多是酸涩的胆汁和酒精,刺鼻的气味瞬间弥漫在狭小的空间里。
他吐得撕心裂肺,整个身体都在痉挛颤抖,额头上布满了冷汗,原本梳理整齐的头发也凌乱地贴在额角。
平日里那个冷静自持、一丝不苟的江律师不见了,此刻的他,脆弱、狼狈,像个迷路的孩子。
我心疼得无以复加,只能跪在他身边,一只手紧紧扶住他因呕吐而不断起伏的肩膀,另一只手不断地轻拍他的后背,希望能减轻他的痛苦。
我拧开一瓶矿泉水,在他呕吐的间隙喂他漱口。水混着残留的污物从他嘴角溢出,我连忙用纸巾小心翼翼地替他擦拭。
吐完之后,他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虚脱般地靠在马桶边,连坐直的力气都没有。不仅如此,酒精的利尿作用也开始显现,他尴尬又痛苦地低声说:“月月……我……要上厕所……”
我咬咬牙,此刻什么都顾不得了。我费力地帮他解开皮带,褪下裤子,然后用自己的身体作为支撑,半抱半扶地帮助他从轮椅转移到马桶上。这个过程无比艰难,他全身软绵绵的,几乎将所有重量都压在了我身上。
当他终于坐稳,解决完生理需求后,我正准备帮他清理、穿好裤子,他却忽然身子一歪,整个上半身直接靠在了我的肩上。紧接着,耳边传来了均匀而沉重的呼吸声。
他……居然就这样睡着了!
我又是心疼又是无语。试着轻轻推了推他,他毫无反应,睡得极其沉熟。没办法,我只能再次依靠自己那点有限的力气,咬紧牙关,几乎是连拖带抱,将他从马桶上“搬运”回轮椅上,再艰难地帮他提好裤子。
此刻的江予安,彻底醉得不省人事。他瘫在轮椅上,脑袋无力地歪向一边,身体软得像一滩泥,根本无法保持坐姿,随时会从轮椅上滑下去。
我不得不一只手紧紧揽住他的肩膀,另一只手费力地操控着轮椅,歪歪扭扭地出了卫生间,来到酒店大堂门口打车。
夜风一吹,他似乎更难受了,眉头紧锁,嘴里发出无意识的呻吟。
然而,打车的过程更是雪上加霜。我好不容易拦下一辆出租车,司机一看江予安这副醉醺醺、瘫在轮椅上不省人事的样子,立刻皱紧了眉头,连连摆手:“不行不行,吐车上怎么办?搬上搬下也麻烦!不拉不拉!”说完,一踩油门就走了。
第二辆车也是如此,甚至话都没多说,直接拒载。
深秋的南京夜晚,寒意渐浓。我穿着单薄的裙子,站在酒店门口,看着怀里连坐都坐不稳的江予安,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助和委屈涌上心头。我们不能一直待在这里。
实在没有办法了。我看了看身后金碧辉煌的酒店大堂,心一横,推着江予安,再次走了进去。
“麻烦,开一间房。”我对前台说道,声音带着疲惫的沙哑。
前台小姐看着我们这奇怪的组合——一个妆容精致却神情狼狈的女人,推着一个瘫在轮椅上、不省人事的男人,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但良好的职业素养让她没有多问,迅速办理了入住手续。
拿到新房卡,我几乎是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将江予安和他那辆此刻显得格外沉重的轮椅,一起弄进了电梯,送到了房间里。
当终于把他安置在床上,盖上被子时,我累得几乎虚脱,直接瘫坐在地毯上,看着床上那个因为醉酒而沉睡、眉头却依旧没有完全舒展的男人,心里百感交集。
没想到,这场光鲜亮丽的晚宴,最终却以这样狼狈不堪的方式收场。
我第一次如此直观地感受到,他风光无限的职业身份背后,所需要承受的,远比我看到的要多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