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二年,十一月。
长江水在初冬的寒风中泛起灰白的浪花。
江夏郡西陵城外的江面上,十几艘商船正顺流而下,船帆鼓满了北风。
“快些!再快些!”
船队中间最大的那艘船上,一个富商模样的中年人焦急地催促船工。
他姓吴,是襄阳吴氏商行的东家,这次从江陵贩了一批蜀锦到江夏,正要运回襄阳贩卖。
“东家,风大,船已经够快了。”老船工抹了把汗,“再快容易出事。”
“出事也比被抢了好!”吴东家望着两岸郁郁葱葱的山林,心头发慌,“听说最近江上不太平,那个‘锦帆贼’又出来了。”
“锦帆贼”三个字一说出来,船上众人都变了脸色。
老船工咽了口唾沫:“应……应该不会吧?咱们走的是主航道,大白天的……”
话音未落,前方江道转弯处,忽然转出三艘快船!
这三艘船不大,但船身修长,桅杆上挂着五彩锦缎制成的船帆,在灰暗的江面上格外扎眼。
船头各站着十余名汉子,个个精悍,手持刀弓。
“锦帆!是锦帆贼!”了望的水手失声尖叫。
吴东家腿一软,差点瘫倒:“完了……完了……”
三艘快船如箭般驶来,呈品字形将商船队截住。当中一艘船上,一个汉子走到船头。
这汉子约莫二十五六岁年纪,身高八尺,豹头环眼,面色微黑,颌下短须如钢针。
他穿着一身锦衣,外面套着件旧皮甲,腰挂双戟,背上还背着张铁胎弓。
最显眼的是,他脖子上挂着一串铃铛,随着船身晃动叮当作响。
“前面的船,停下!”汉子声音洪亮,如敲铜钟。
商船队慌乱中想要转向,但江流湍急,哪里转得过来?很快就被三艘快船围住。
“好汉……好汉饶命!”吴东家趴在船头,磕头如捣蒜,“船上货物,好汉尽管取用,只求留我们性命……”
那锦衣汉子纵身一跃,竟跳过两丈宽的水面,稳稳落在商船甲板上。这一手轻功,看得船上众人目瞪口呆。
“你就是船主?”汉子打量吴东家。
“是……是小人……”
“装的什么货?”
“蜀……蜀锦,还有些山货药材……”
汉子点点头,对手下喊道:“检查!按老规矩,取三成!”
“是!”快船上的汉子们纷纷跳上商船,熟练地打开货舱。
吴东家愣住:“三……三成?”
“怎么?”汉子斜眼看他,“嫌少?那可以多取点。”
“不不不!”吴东家连忙摆手,“只是……只是听说锦帆贼劫船,都是……都是全取……”
“那是别人。”汉子哼了一声,“我甘兴霸做事,有我的规矩。
商船取三成,官船取五成,为富不仁的奸商取七成。你们老老实实做生意,我不为难你们。”
吴东家这才知道,眼前这位就是传说中的“锦帆贼”头领甘宁甘兴霸。
他早听说此人劫掠有度,不滥杀无辜,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多谢甘头领!多谢甘头领!”吴东家连声道谢。
甘宁不理他,走到货舱口看了看。手下已经搬出十几匹蜀锦,堆在甲板上。锦缎在冬日微光下流光溢彩,确实是上等货色。
“头儿,清点完了。”一个精瘦汉子走过来,“共取蜀锦三十匹,药材五箱。按市价,约值三十万钱。”
甘宁点头:“给船主打条子。”
精瘦汉子掏出块木牌,用刀刻了几道,递给吴东家:“这是咱们锦帆营的收条。下次过江,亮出这个牌子,保你平安。”
吴东家双手接过木牌,上面刻着个“甘”字,还有几道划痕,大约是计数用的。
他心中五味杂陈——被劫了货,还得谢谢人家给条子,这世道真是……
“对了,”甘宁忽然问,“你们从江陵来,可听说荆州牧刘表最近有什么动静?”
吴东家忙道:“听……听说了一些。刘州牧最近在整顿水军,说是要……要剿灭江上水贼。”
甘宁笑了:“剿灭水贼?就他那几条破船?”
“不只,”吴东家压低声音,“听说刘州牧从襄阳调了五千兵到江夏,由蔡瑁将军统领,专门对付……对付好汉您。”
甘宁眼中闪过一丝寒光:“蔡瑁?那个靠姐姐上位的废物?他也配?”
他顿了顿,又问:“孙坚那边呢?有什么动静?”
“孙豫州?”吴东家想了想,“听说他在豫州练兵,准备开春后讨伐淮南袁术残部。江夏这边,他暂时顾不上。”
“嗯。”甘宁不再多问,挥手道,“你们可以走了。记住,下次走江,白天走主航道,晚上别出来。”
“是是是!”吴东家如蒙大赦,连忙下令开船。
商船队匆匆离去。甘宁站在船头,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头儿,”精瘦汉子凑过来,“刘表真要对付咱们?要不要避避风头?”
“避什么?”甘宁冷笑,“长江这么大,他刘表找得到咱们?再说,就蔡瑁那点本事,给他十条船也追不上咱们的快船。”
“可是……听说这次来了五千兵……”
“五千兵又如何?”甘宁解下腰间酒葫芦,灌了一口,“在陆地上,五千兵是厉害。可在江上,拼的是船快、人狠。
咱们锦帆营三百兄弟,哪个不是水里泡大的?他刘表的兵,有几个真懂水战?”
精瘦汉子想想也是,松了口气。
“不过,”甘宁话锋一转,“也不能大意。传令下去,最近活动收敛些,少劫商船,多盯官船。
尤其是蔡瑁的运粮船——他不是要剿匪吗?咱们先断他粮道!”
“好主意!”精瘦汉子眼睛一亮,“头儿,要不要联系江夏那边的兄弟?他们在岸上有眼线,能摸清官军动向。”
“嗯。”甘宁点头,“让老六去一趟,小心些。刘表这次动真格的,别折了兄弟。”
“明白!”
三艘快船调转船头,逆流而上,很快消失在江雾中。
……
江夏郡,西陵城。
太守府内,蔡瑁脸色铁青,将一份军报狠狠摔在案上。
“废物!都是废物!”
堂下几个将领低着头,不敢吭声。
军报上说,三日前,一支从襄阳运往江夏的粮船队在竟陵附近被劫。三十艘粮船,被抢了十艘,押运的二百官兵死伤过半。
而劫船者,正是锦帆贼甘宁。
“本将军调集五千兵马,五十艘战船,围剿一个水贼,居然还让他劫了粮船!”蔡瑁怒不可遏,“你们是干什么吃的?!”
一个年轻将领硬着头皮道:“将军,甘宁那伙人船快,熟悉水道,来去如风。咱们的战船笨重,追不上……”
“追不上不会设伏吗?!”蔡瑁吼道,“长江就这一条水道,他能飞过去不成?!”
另一个老将低声道:“将军,甘宁在江上经营多年,各处水道、沙洲、芦苇荡都摸得门清。
咱们的船队一动,他就知道了。等咱们赶到,他早跑了。”
“那就多派探子!”蔡瑁拍案,“把沿江的渔民都抓起来审问!谁跟甘宁有勾结,一律处斩!”
“将军不可!”老将连忙劝阻,“沿江百姓数万,若都抓起来,恐激起民变。
况且……甘宁在江上劫富济贫,有些百姓确实受他恩惠,不会出卖他。”
蔡瑁冷笑:“恩惠?一个水贼,能有什么恩惠?传令,悬赏黄金千两,取甘宁首级!我倒要看看,是恩惠重,还是黄金重!”
众将面面相觑,知道劝不住,只得领命。
待众人退下,蔡瑁独自坐在堂中,越想越气。
他是刘表妻弟,靠着这层关系当上江夏太守,统领荆州水军。
本以为是个肥差,没想到江上有个甘宁,屡次劫掠官船,让他颜面尽失。
这次刘表下了死命令,必须剿灭锦帆贼。若再办不成,他这个太守怕是当到头了。
“甘宁……”蔡瑁咬牙念着这个名字,“别让我抓到你!”
……
与此同时,竟陵以东三十里的一处江湾。
十几艘快船隐藏在芦苇荡中,岸上搭着简易营寨。这就是锦帆贼的老巢之一。
甘宁坐在篝火旁,烤着一条刚抓上来的鲈鱼。鱼皮烤得金黄,滋滋冒油。
“头儿,打听清楚了。”精瘦汉子老六匆匆走进来,“蔡瑁悬赏千两黄金要您的脑袋。沿江各村都贴了告示。”
甘宁嗤笑:“千两黄金?我甘兴霸就值这个价?”
“还有,”老六压低声音,“襄阳那边传来消息,刘表要从长沙调黄祖过来,协助蔡瑁剿匪。”
“黄祖?”甘宁手中烤鱼顿了顿,“那个老家伙还没死?”
黄祖是刘表麾下老将,久镇长沙,熟悉水战。若他来了,确实比蔡瑁难对付。
“听说已经在路上了,带了两千长沙水军。”老六忧心忡忡,“头儿,咱们要不要换个地方避避?江夏待不下去了。”
甘宁沉默片刻,摇头:“不躲。”
“可是……”
“咱们在江上混饭吃,靠的就是熟悉水道。”甘宁撕了块鱼肉塞进嘴里,
“换个地方,人生地不熟,更容易被剿。就在这儿,跟黄祖碰一碰。”
他眼中闪着好战的光芒:“我早就想会会这个黄祖了。听说他当年跟孙坚打过,还有点本事。”
老六苦笑:“头儿,黄祖可不是蔡瑁那种废物。他打了几十年仗,老奸巨猾。咱们硬碰硬,怕是要吃亏。”
“谁说硬碰硬了?”甘宁咧嘴笑,“水战嘛,讲的是灵活。他船大,咱们船小;他兵多,咱们人少。那就跟他玩捉迷藏,拖到他烦为止。”
正说着,外面忽然传来哨声——三长两短,是警戒信号。
“有情况!”甘宁扔下烤鱼,抄起双戟冲出营帐。
江湾入口处,一艘小船正快速驶来。船上是锦帆营的哨探。
“头儿!”哨探跳上岸,急声道,“下游发现官军船队!三十艘战船,正往这边来!看旗号,是黄祖!”
“这么快?”甘宁皱眉,“离这儿还有多远?”
“不到二十里!顺风顺水,半个时辰就到!”
营地里顿时骚动起来。三百多名汉子纷纷拿起兵器,有人往船上跑。
甘宁却异常冷静。他走到高处,眺望江面。
冬日江雾弥漫,看不清远处。但凭经验,他知道黄祖这是有备而来——三十艘战船,至少两千兵,这是要一举端掉他的老巢。
“头儿,撤吧!”老六急道,“咱们就十几条船,打不过!”
“撤?”甘宁摇头,“现在撤,正好撞进他怀里。江面就这么宽,跑不掉的。”
“那怎么办?”
甘宁眼中闪过狡黠的光:“他不是要来吗?咱们送他份大礼。”
他迅速下令:“所有人听令!老六,你带五十人,把营寨里的财物粮食搬到船上,往上游撤,到老鸦矶等我们。”
“是!”
“其余人,跟我来!”甘宁一挥手,“咱们去‘迎接’黄老将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