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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文小说 > 历史军事 > 魏砥 > 第494章 卧虎建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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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业城的繁华,与边境的血火恍如隔世。魏延一身崭新的散骑常侍官服,深紫色缎面绣着瑞兽纹样,华贵却陌生,紧紧包裹着他依旧雄健的身躯,让他感觉浑身不自在。他跟在引路内侍身后,行走在光滑如镜的宫道之上,两侧是高耸的朱红宫墙,隔绝了外界的喧嚣,也仿佛隔绝了他过往的戎马生涯。

武德殿侧殿,熏香袅袅,陈暮并未在正殿召见他,而是选在了这处更为私密的地方。殿内陈设典雅,书卷气浓郁,与军营大帐的粗犷截然不同。

“臣,魏延,叩见主公。”魏延依足礼数,跪伏在地,声音低沉。他低着头,目光落在光可鉴人的金砖地面上,能清晰地看到自己那身别扭官袍的倒影。

“文长来了,平身,看座。”陈暮的声音从上方传来,平和听不出喜怒。

魏延谢恩后,在内侍搬来的锦墩上坐下,依旧微垂着头,不敢直视君颜。

陈暮打量着他,眼前的魏延,洗去了战场的风尘与煞气,眉宇间那股桀骜被强行压下,却化作了更深沉的郁结,整个人如同被强行塞入精美剑匣的战场重刃,处处透着不适与憋闷。

“这身官服,穿着可还习惯?”陈暮忽然问道,语气似随意。

魏延身体微微一僵,涩声道:“回主公,习惯。”

“习惯?”陈暮轻笑一声,放下手中的奏章,“怕是浑身都不自在吧。孤还记得,你在历阳时,一身戎装,于万军之中取上将首级的英姿。那才是你魏文长。”

魏延勐地抬头,看向陈暮,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随即又迅速垂下:“败军之将,不敢言勇。往日种种,皆是臣……鲁莽无知。”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陈暮语气转为郑重,“文长,你可知孤为何不杀你,反而将你留在身边?”

魏延沉默片刻,道:“主公仁德,念及旧功,给臣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这是一方面。”陈暮站起身,踱步到魏延面前,“更重要的,是孤认为,你魏文长,是一柄国之利器!利器用之正则利国,用之邪则伤身。断肠谷之败,非你之勇不足,乃你之性未磨,未能真正领会为将者,何为重,何为轻。”

他目光灼灼地盯着魏延:“将者,勇、谋、忠、信,缺一不可。你有万夫不当之勇,亦有临阵机变之谋,然于‘忠’‘信’二字,尤其是顾全大局之‘信’,尚有欠缺。孤将你留在身边,就是要你亲眼看看,这庙堂之上,江山之重,并非仅凭血气之勇就能承载!要你学着沉下心来,看看孤是如何权衡利弊,如何驾驭群臣,如何守护这万里河山!”

魏延心神剧震,陈暮这番话,可谓推心置腹,直指他的要害。他再次跪倒在地,声音带着一丝颤抖:“主公……臣……臣明白了!臣必定洗心革面,谨遵教诲!”

“明白就好。”陈暮将他扶起,“散骑常侍,位虽闲散,却可随侍左右,参与机要。望你好生体会,莫要辜负孤望。”

“臣,定不负主公!”魏延重重叩首。这一次,他的声音里,少了几分屈辱,多了几分沉甸甸的感悟。

散骑常侍的职责,主要是随侍君主,顾问应对,参与朝会,记录旨意,并无固定职司。对于习惯了沙场征伐、号令千军的魏延而言,每日穿着束手束脚的官袍,站在金殿角落,听着文武百官争论那些在他看来繁琐无比的政事、税赋、水利、科举……简直是一种煎熬。

他如同一个局外人,沉默地观察着这一切。

他看到了庞统、徐庶等谋臣如何引经据典,剖析利害,制定国策;看到了张昭、顾雍等老臣如何秉持礼法,维护朝纲;也看到了全琮等人如何巧言令色,攻讦异己,尤其是将矛头隐隐指向远在江北的陆逊及其新政。

“江北新政,清查田亩,手段酷烈,致使士绅离心,民怨沸腾,长此以往,恐生内变!”

“陆大都督总揽江北军政,权柄过重,虽功勋卓着,然亦需防微杜渐啊!”

每当听到这些言论,魏延便忍不住握紧拳头,指甲深深掐入掌心。他曾与陆逊有隙,甚至心怀怨愤,但经过断肠谷之败,经过陈暮那番点拨,他再听这些言论,感受已然不同。他隐隐觉得,这些人的攻击,并非全然出于公心,更多是为一己之私,为维护旧有利益。而陆逊,那个他曾经视为压制自己的对手,似乎是在做着一件极其艰难却关乎国本的事情。

他也看到了陈暮如何在这纷繁复杂的朝局中,听取各方意见,时而采纳,时而驳斥,时而平衡,时而独断。他渐渐明白,治理一个国家,远比打赢一场战争要复杂得多。需要考虑的,不仅仅是军事上的胜负,还有民心、财政、吏治、外交……牵一发而动全身。

一次朝会结束后,陈暮特意留下魏延。

“文长,观朝议数日,有何感想?”

魏延沉吟片刻,老实回答:“回主公,臣……觉得,很复杂。比带兵打仗难多了。”

陈暮笑了:“是啊,千头万绪。但归根结底,无非是‘人’与‘利’二字。理顺了人与利,国家便能安定。陆伯言在江北所做,便是在理顺‘利’,触及了一些人的根本,故而谤议如潮。而有些人,则是在利用‘人’心,谋取私利。”

他指了指殿外:“你看这建业城,看似平静,其下暗流汹涌,未必比西线战场安全多少。文长,你要学的,还很多。”

魏延默然,心中对陈暮的敬畏,又深了一层。

尽管心态有所转变,但长期脱离军队,困守在这方寸宫禁之地,对于魏延这等猛将而言,无异于一种精神上的酷刑。

他不再需要凌晨即起,操练士卒,巡视防务;不再需要研究舆图,制定方略,与敌军斗智斗勇。他的日常,变成了按时点卯,随班站立,聆听那些他并不十分感兴趣的朝政辩论,偶尔被陈暮问及军事见解时,才能感受到一丝昔日的气息。

他变得沉默寡言,除了必要的礼仪应对,几乎不与朝中其他官员过多交往。那些文官看他的眼神,带着好奇、审视,甚至隐隐的轻蔑,仿佛在看一头被拔了牙、关在笼子里供人观赏的老虎。而昔日的一些军中同僚,如黄忠、文聘等皆在外镇,偶有回京述职者,与他相见,也多是唏嘘感慨,言语间难免带着几分疏远。

他开始大量饮酒。散朝之后,便回到陈暮赐予的、距离宫城不远的府邸中,屏退下人,独自一人对着庭院中的兵器架(架上只余未开刃的仪仗用刀剑)自斟自饮。醉眼朦胧中,他仿佛又回到了金戈铁马的战场,听到了战鼓声、喊杀声,看到了自己纵横驰骋的身影。

“将军,少饮些吧。”唯一跟随他来建业的王校尉(现已被任命为府中侍卫长)担忧地劝道。

“滚开!”魏延勐地将酒坛砸在地上,碎裂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老子心里憋屈!你知道吗?憋屈!”

他红着眼睛,指着宫城方向:“那里!那里才是真正的战场!可比刀光剑影凶险多了!老子宁愿在断肠谷再死一次,也不想在这里像个废物一样活着!”

发泄过后,往往是更长久的沉寂与落寞。他知道,自己回不去了。至少,在获得陈暮的彻底信任,或者说,在真正“磨平棱角”之前,他只能困在这座金色的牢笼里。

这一日,魏延奉命陪同陈暮视察京口营水军。再次看到熟悉的军营、战舰、操练的士卒,闻到那混合着汗水、江水与铁锈的气息,魏延沉寂已久的心湖,不禁泛起了涟漪。他的眼神不自觉地追随着那些士兵的动作,下意识地便开始在心中评判其阵型优劣、动作是否到位。

陈暮将他的反应看在眼里,并未点破。

视察完毕,回程的车驾中,陈暮看似随意地问道:“文长,观京口水师,比之周泰所部如何?”

魏延精神一振,不假思索地答道:“京口水师装备精良,操练亦属上乘,然久未经大战,杀气不足,临阵应变或不及周将军所部历经战火洗礼之师。若欲其成为真正的虎狼之师,还需加强实战演练,甚至……寻机进行小规模摩擦,以血砺兵。”

他说完,才意识到自己似乎又回到了将领的角色,连忙收声,有些忐忑地看向陈暮。

陈暮却并未责怪,反而点了点头:“此言有理。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不见血的兵,终究是样子货。”他顿了顿,又道,“文长,你对江北防务,有何看法?”

魏延心中一动,谨慎地组织着语言:“江北有陆……大都督坐镇,防线稳固,黄、文、周诸位将军皆是良将,应对当前曹魏局势,应无大碍。只是……司马懿奸猾,善于隐忍,需防其出其不意,不从正面强攻,或行离间,或遣奇兵扰我后方。”

陈暮若有所思,不再言语。

回到府中,魏延心情久久不能平静。陈暮今日的询问,看似随意,却似乎别有深意。难道主公并未完全放弃自己?自己这些时日的沉寂与观察,并非全无意义?

他走到书案前,铺开纸张,提起笔。这是他来到建业后,第一次主动想要写下些什么。他写下的不是兵书战策,而是这些时日旁观朝政、聆听教诲的一些零碎感悟,关于“大局”,关于“人心”,关于“为将者”的更深层次的理解。笔迹起初有些生涩,后渐流畅。

写完,他吹干墨迹,看着那密密麻麻的字迹,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心中的憋闷,似乎散去了一些。

或许,这建业城,并非完全是牢笼。这里,有他需要学习的东西,有他未曾看清的战场。而这头被迫归鞘的猛虎,在经历了最初的挣扎与彷徨后,终于开始尝试着,去适应这新的环境,去思考一条……不同于以往的道路。

窗外,月色如水,洒在建业城的万千屋瓦上,一片宁静。而在这宁静之下,新的风暴,或许正在孕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