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没有人回应。
那金红色的地狱火雨,便没有停歇的理由。
它从那遍布魔神之躯的亿万孔窍中倾泻而出,带着毁灭一切的意志,一遍又一遍地犁过焦黑的大地。
熔岩的海洋在翻滚,在沸腾。
天空被映照成一片末日的橘红,又在极致的高温中扭曲、蒸发,露出其后铅灰色的、死寂的云层。
这片曾经的平原,如今已是名副其实的地狱绘卷。
而他,这具山脉般的魔神,就是执笔描绘这幅画卷的唯一存在。
孤独。
毁灭的快感早已褪去,剩下的只有无边无际的、足以冻结灵魂的孤独。
他停下了毫无意义的破坏。
火雨戛然而止。
世界陷入了绝对的死寂。
“人呢?”
一个宏大、空旷,混杂着无数个体的声音,在天地间轰鸣。
“来人啊!”
声音掀起了实质的气浪,将地面上刚刚开始冷却的岩浆再次吹拂出涟漪。
这声音里,再没有君王的威严,也没有魔神的暴虐,只剩下一种孩童般的、被整个世界遗弃的恐慌与茫然。
“傻大个别喊了!吵死了!”
一个声音,突兀地、毫无征兆地响起。
那声音不大,甚至可以说有些清脆悦耳,却像一根最锋利的冰锥,瞬间刺穿了那地壳摩擦般的恐怖轰鸣,精准地送入了他的感知核心。
“你知不知道你的嗓门很难听?”
魔神山脉般的躯体,僵住了。
那颗不成比例的巨大头颅,用一种极其缓慢、极其僵硬的姿态,试图转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他那混乱而庞大的意识,第一次从自我毁灭的旋涡中,奋力地挣扎出来,投向外界。
“是谁?”
他问。
声音依旧宏大,但其中的茫然与惊疑,压倒了一切。
“高大宝!”
来人的回答干脆利落。
恐帝的感知,终于聚焦。
在前方的焦土之上,那片被他亲手化为熔岩炼狱的世界尽头,一个人影,正不紧不慢地向他走来。
那是一个灰衣身影,背后负着一个古朴的剑匣。
他走得很慢,步伐不大,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仿佛每一步都踏在了世界的脉搏之上。
最让恐帝那混乱意识感到震动的,是他的脚下。
他每一步落下,足底并未接触那滚烫的岩浆,而是在虚空中,留下了一朵朵暗紫色的、静静燃烧的火焰。
那火焰不发光,不放热,只是纯粹的、深邃的紫。它不燃烧物质,它在燃烧“存在”本身。
虚空之火。
恐帝那源自魔神之躯的庞大知识库中,自动浮现出这个名字。那是幽界最深处,连魔神都轻易不愿沾染的禁忌力量。
“你是谁?”
怒火,源自帝王本能的怒火,在他的意识中轰然炸响。
“胆敢这么称呼朕!”
然而,这股怒火只燃烧了一瞬,便被一股更强烈的、更深沉的情绪浇灭了。
那是抓到救命稻草般的渴求。
他安静了下来。
整个世界,都随着他的安静而彻底凝固。
这是自他苏醒以来,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回应了他呼唤的存在。
他巨大的头颅微微低下,用那混沌的、混杂着无数怨魂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那个正在靠近的身影。
很熟悉。
这个身影……
记忆的碎片在混沌的意识之海中翻涌、碰撞。
“你是那个黑衣剑士旁边的灰衣剑士?”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
那个叫格斯的男人,给他带来了不小的麻烦。而那个男人身边,时常会出现一个更神秘的、气息更加飘忽的灰衣人。
“你这身影……”
更多的记忆碎片被强行拼接起来。
雾之谷。大宝镇。铁炉堡。特雷西亚。太平城。
那些他耗费了巨大精力,却至今未能彻底征服的土地。那些如同钉子般,死死嵌在他帝国版图上的顽固区域。
它们有一个共同点。
在那些城池的中心,都矗立着一座雕像。
一座年轻剑士的雕像。
那雕像的轮廓,与眼前这个踏着虚空之火走来的身影,渐渐重合。
“……和雾之谷里那个雕像一模一样!”
“你也是改变世界之人?”
恐帝的意识掀起了滔天巨浪。他终于明白自己面对的是谁。
不是某个不知死活的凡人,而是与那几个“神之手”同等,甚至可能更加神秘的、真正能够撬动世界因果的存在。
他庞大的身躯,在认知到这一点的瞬间,竟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半步。
轰!!!
大地为之哀鸣,一道新的、更深的裂谷在他脚下蔓延开来。
高大宝停下了脚步,站在一片暗红色的岩浆湖泊前,抬头仰望着这座如同山脉般的恐怖巨物。
他的表情,平静无波。
恐帝的意识在剧烈地翻腾了许久之后,最终归于一种悲凉的平静。
“现在,你是唯一回应我的人!”
他感慨道。这句感慨,混杂着亿万生灵的哀嚎,却透出一股纯粹的、属于“葛尼修卡”这个人类的孤独。
“现在这种感觉怎么样?”
高大宝好奇地问道,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研究者观察实验品般的、纯粹的求知欲。
“不知道!”
恐帝的声音低沉了下去,带着前所未有的迷茫。
“我觉得脑袋很沉,很沉!有好多人……好多声音……在拉着我,往下沉!”
他能感觉到,那个属于“葛尼修卡”的自我,就像风中残烛,随时都会熄灭。无数陌生的、狂暴的、嗜血的念头,正如同潮水般,不断冲刷着他意识的孤岛。
“你现在整个身体,等同于魔界。”
高大宝望着他,用一种陈述事实的、不带任何感情的语气说道。
“你的意志很快就会和魔界同化了。”
他顿了顿,又补上了一句。
“你杀了自己所有库夏人的士兵,献祭了自己所有的部下。”
这句话,像是一柄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了葛尼修卡那即将消散的意识核心之上。
“朕……快要消失了吗?”
他喃喃自语,随即,一阵宏大而癫狂的笑声,从他的胸腔中爆发出来。
“哈哈……哈哈哈哈!”
笑声里,是无尽的自嘲与绝望。
随着他的狂笑,他脚下那些巨大的、盛满了粘稠血液的脚印中,深红色的液体开始咕嘟咕嘟地冒泡,沸腾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