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界的风雨飘摇,似乎被进贤路那排老式石库门房子厚实的墙壁和浓密的梧桐树影隔绝了大半。黄河路上,金美林“一元招牌菜”引发的喧嚣如同永不停歇的背景噪音,资本市场上的刀光剑影更似遥远天边的闷雷。而在这一片纷扰之中,“玲子私房菜”馆那盏昏黄温暖的灯笼,却像惊涛骇浪中一座宁静的灯塔,成了宝总阵营核心成员们在这段非常时期,心照不宣的聚集地,一个凝聚士气、交流信息、舔舐伤口、放松心情的“战时厨房”。
这天傍晚,华灯初上,细雨初歇,空气里带着湿润的凉意和泥土的清新。宝总的车悄无声息地停在弄堂口,他穿着深色的夹克,没打领带,脸上带着连日熬夜的疲惫,但眼神深处那簇火苗并未熄灭。他推开那扇熟悉的、挂着蓝印花布门帘的木门,清脆的风铃声响起,一股混合着食物暖香和淡淡檀香的气息扑面而来,瞬间将外面的清冷潮湿隔绝开来。
店里已经打了烊,安静异常。菱红正踮着脚擦拭着柜台,芳妹在里间厨房帮着准备碗筷。玲子系着那条洗得发白的蓝布围裙,正从厨房端出一锅热气腾腾、汤色乳白的腌笃鲜,浓郁的咸肉与鲜笋的香气立刻弥漫了整个狭小的空间。
“来了?坐,马上就好。”玲子抬头看到宝总,脸上露出温和的笑意,没有多余的寒暄,仿佛他只是下班归家的家人。
宝总点点头,在靠窗那张熟悉的、铺着格子桌布的小方桌旁坐下。窗外是湿漉漉的弄堂,偶尔有自行车铃铛清脆地划过寂静。这里没有金茂大厦落地窗外的璀璨夜景,没有至真园“听涛阁”的奢华气派,却有一种让人心安的真实和温暖。
不一会儿,李李也来了。她换下了平日精致的套装,穿着一件素雅的米色羊绒开衫,长发松松挽起,卸去了商场上的锋芒,眉眼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倦色。她对着玲子微微一笑,在宝总对面坐下。
接着是汪小姐,她似乎刚从公司加班过来,鼻梁上还架着眼镜,手里拎着公文包,但一进门,闻到饭菜香气,紧绷的神情也松弛了不少。小闲是最后一个冲进来的,头发被风吹得有点乱,嘴里连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刚处理完一个紧急单子……”
“工作狂!吃饭就好好吃饭!”玲子嗔怪地瞪了他一眼,顺手给他盛了满满一碗米饭。
菱红和芳妹手脚麻利地将菜肴端上桌。没有山珍海味,没有鲍参翅肚,是地地道道、充满锅气的本帮家常菜:那一锅料足汤浓的腌笃鲜,咸香四溢;一盘油爆虾,壳脆肉嫩,红亮诱人;一碗浓油赤酱、酥烂入味的红烧肉,旁边配上碧绿的炒青菜;还有一碟玲子自己腌的爽口酱萝卜。简单,却处处透着用心和功夫,是上海人记忆里最熨帖肠胃的味道。
“来,动筷子,趁热吃。”玲子招呼着,自己也在下首坐下。
围坐在不大的餐桌旁,众人暂时放下了令人头疼的股市K线图、错综复杂的商业计划书和没完没了的应酬。宝总难得地彻底松弛下来,夹起一块红烧肉送入口中,肥而不腻,入口即化,他满足地叹了口气:“玲子,侬这手红烧肉,真是百吃不厌,比什么大饭店都强。”
李李小口喝着腌笃鲜的汤,鲜得眯起了眼,轻声道:这汤吊得真好,火候到家。她转向旁边的汪小姐,汪小姐,听说侬最近又签下一批东欧的订单?明珠贸易的生意是越做越大了。
汪小姐放下汤匙,笑了笑:小打小闹罢了,比不上李小姐的至真园。不过金美林这么一闹,倒是提醒我们,做生意最终还是要靠真本事。至真园坚持品质是对的,不能自乱阵脚。
小闲一边扒着饭,一边眼睛还忍不住桌上的笔记本电脑屏幕上瞟,被玲子用筷子轻轻敲了下手背:“喂!小闲!侬再这样,下趟(下次)不许侬来了!吃饭皇帝大,懂不懂?”
小闲讪讪地合上电脑,挠头傻笑:“玲子姐,我错了,我错了。主要是那边做空的卖单又堆起来了,赵雷说服务器压力有点大……”
“天塌下来,也要吃饭!”玲子给他夹了一筷子油爆虾,“尝尝这个,今朝(今天)的虾新鲜得不得了。”
菱红在一旁给众人添茶,嘴也没闲着,叽叽喳喳地说着弄堂里的新鲜事:“哎呀,你们不晓得,隔壁张阿姨的女儿,谈了个对象,是证券公司做分析的,这两天愁得唻,说股票跌得看不懂了……”她的话琐碎而鲜活,带着浓烈的市井烟火气,反而冲淡了饭桌上那若有若无的严肃和紧张。
芳妹则细心地给每个人布酒,看到谁的杯子里空了,就默默添上。在这种家常的氛围里,大家很自然地谈到了当前的困境,但语气不再是会议室里的焦虑和凝重,而是多了几分互相打气和支持。
“宝总,”李李放下汤匙,语气平静,“霍先生那边,初步的协议框架已经通过加密渠道传过来了,细节还需要碰。林太这次,确实是雪中送炭。”
宝总点点头,目光深邃:“霍文山是明白人,他看中的是长远。这笔资金是关键,但怎么用,什么时候用,要像手术刀一样精准。现在对方气焰正盛,我们示弱要示得像,诱敌要诱得深。”
“金美林那边,”汪小姐接口道,“卢美琳这么搞,完全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我打听过了,她光是补贴那一元红烧肉,一天就要贴进去不少钱,这还不算其他成本。麒麟会再有钱,也经不起她这么长期烧。”
“所以她拖不起。”李李冷静地分析,“我们要做的,就是比她能熬。至真园这边,按照既定方案,提升服务体验,稳住核心客户。玲子这里……”她看向玲子,笑了笑,“就是我们的大后方,加油站。”
玲子给宝总盛了碗汤,淡然道:“我这里是小本经营,帮不上大忙。就是让大家累了的时辰,有口热饭吃,有地方喘口气。外面的事情我不懂,但我晓得,天塌下来,饭总要吃好,觉总要睡好。只要人在一起,心齐,就没有过不去的坎儿。”她的话朴素无华,却带着一种历经世事的通透和力量,像一碗温热的汤,暖到了每个人的心里。
这时,宝总的手机响了,是范总打来的。宝总接起,嗯啊了几句,脸上露出一丝笑意:“……好,好,范总侬有心了,下次一定来玲子这里,我请客……放心,局面还在掌控中……嗯,再联系。”
刚挂断,魏总的电话也打了进来,内容大同小异,都是表达关心,并半开玩笑地说下次要来蹭玲子的红烧肉。
这些电话,像是一根根无形的线,将分散在各处的力量隐隐联结在一起。虽然他们未必能直接上场厮杀,但这种在关键时刻的声援和惦记,本身就是一种难能可贵的力量。
这顿简单的饭菜,其意义早已超越了果腹。它更像一种无声的仪式,在杯盘交错间,在家长里短中,悄然强化着团队成员之间那种超越利益的纽带关系。在这里,宝总不是那个在资本市场上运筹帷幄、如履薄冰的“宝总”,而是可以放松吃一碗红烧肉的“阿宝”;李李也不是那个在至真园独当一面、冷艳神秘的女老板,而是会为一口热汤而舒展眉头的寻常女子;汪小姐、小闲,也都暂时卸下了职场上的面具和重担。
私房菜馆温暖的灯光,映照着每一张或疲惫或坚定的脸。美食的香气与朋友的谈笑交织在一起,将连日的奔波、压力、焦虑一点点溶解、消化。在这里,他们汲取的不仅是食物的能量,更是彼此支撑的温暖和继续前行的勇气。
饭毕,菱红和芳妹利索地收拾着碗筷。众人又坐着喝了会儿玲子泡的陈皮普洱茶,说了会儿闲话,才陆续起身告辞。
离开时,雨已经停了,弄堂里弥漫着雨后特有的洁净气息。宝总站在门口,深吸了一口清凉的空气,感觉连日来积压在胸口的浊气似乎消散了不少。他回头看了一眼店内,玲子正站在柜台后,对着他温和地笑了笑,挥了挥手。
坐进车里,宝总对司机说了声“回公司”。车子驶出安静的进贤路,重新汇入霓虹闪烁的车流。宝总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他知道,前方的战斗依然残酷,形势依然严峻。但此刻,他的内心却异常平静和坚定。
人心的凝聚,是任何资本暴力都无法摧毁的力量。而玲子那方寸之间的私房菜馆,就是孕育和守护这份力量最温暖的巢穴。从这里离开的每一个人,脚步都变得更加坚定,因为他们知道,无论外面风浪多大,总有一个地方,亮着一盏灯,温着一碗汤,等着他们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