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庄王熊旅在位第十三年春,南境的雾总带着几分缠绵的湿意,漫过苍梧县的稻田与山林,将青黛色的峰峦晕染得朦胧不清。晨露还凝在路边的茅草叶尖,苍梧县衙前的空地上,已跪满了身着麻布长袍的身影——百越三部的首领领着各族长老,身后跟着数十名族中子弟,人人双手捧着沉甸甸的漆木礼箱,箱身雕着百越特有的蛇纹与鸟纹,在朦胧晨光里泛着温润的光泽。
为首的骆越首领身材魁梧,麻布袍上用朱砂绣着展翅的玄鸟,那是骆越族世代崇拜的图腾。他双手高举一卷泛黄的竹简,脖颈间挂着串由贝壳与碎石串成的饰物,随着动作轻轻晃动,口中用生涩却坚定的楚语高声喊道:“百越三部,感念楚王仁德,愿率全族入楚国户籍,从此做王上的百姓,听王上号令,守楚国法度,永不反叛!”
声音顺着晨雾飘开,落在县衙的朱红大门上,也落在围观百姓的耳中。衙门前早已聚了不少楚地农户与商贩,见百越首领亲自率众跪拜请附,皆是满脸惊叹——这已是百越部落半年内第三次遣使求附,前两次虽态度恳切,却仍带着几分观望之意,今日这般倾族而来、躬身跪拜,显然是真心归心。
谁能想到,不过两年前,南境还是战火纷飞之地。那时百越诸部因不满旧官苛政,聚众叛乱,烧杀劫掠,扰得南境百姓不得安宁。楚庄王派神射手养由基率军南征,数月苦战平定叛乱后,并未像以往那般屠戮震慑,反倒奏请楚王设苍梧、郁林、合浦三县管辖百越之地,选派清廉务实的楚官赴任。
赴任的楚官深谙楚王“怀柔安蛮”之意,从未强推楚地习俗,反倒先沉下心了解百越各部的生活习性与难处。见百越人世代靠打猎、采珠为生,耕地稀少,遇灾年便颗粒无收,楚官便从楚地调运优质稻种,召集工匠帮他们开凿水渠,引山间溪水灌溉田地,教他们楚地先进的耕作之法;推行什伍户籍时,也未强行打乱部族编制,允许他们按族内亲疏关系编排,只登记人口田亩,方便管理与救济;甚至连赋税,也格外减免三成,让百越人先休养生息。
短短两年时间,南境变了模样。水渠绕田而过,稻田连片成海,往年荒芜的土地长出了饱满的稻穗;楚地的铁器、盐巴顺着新修的驿道运到南境,百越人的生活渐渐富足安稳,再也不用担惊受怕。邻县已归附的蛮人,日子过得愈发红火,对比之下,原本观望的百越三部再也按捺不住,终于下定决心,亲自率众前来请附,愿归入楚国版图,做真正的楚民。
苍梧县令连忙将此事写成奏折,快马送往郢都。驿马日夜兼程,越过千山万水,十日后便将奏折递到了楚庄王熊旅手中。彼时熊旅正在朝堂上与众臣商议春耕之事,见南境送来的急奏,当即拆开细看,看完后眼中满是笑意,将奏折递给身边的内侍,朗声道:“南境百越三部,愿率全族归附,入我楚国户籍,众卿可有良策,安抚此部,稳固南疆?”
奏折在众臣手中传阅,殿内很快响起低声议论。有大臣提议:“百越蛮夷,野性难驯,既愿归附,当强编户籍,推行楚俗,统一法度赋税,方能彻底同化,避免日后再生叛乱。”也有大臣反驳:“百越习俗与楚地迥异,世代相沿,强行改变,恐惹民怨,反倒适得其反,不如以怀柔为主,缓缓图之。”
众臣各执一词,争论不休,熊旅却将目光投向了站在群臣前列的令尹孙叔敖,沉声道:“孙卿,你素有谋略,治理地方经验颇丰,此事你怎么看?”
孙叔敖躬身行礼,语气沉稳道:“陛下,百越三部主动归附,是民心所向,亦是我楚国疆域拓展之幸。但百越与楚地隔绝多年,习俗、语言、生活方式皆有不同,若强行按楚地之法编户征税,推行楚俗,必会触动其部族根基,引发抵触之心,即便暂时归附,日后也难稳民心。”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殿内众臣,继续道:“臣有一策,可设‘羁縻县’管辖百越三部。每县设县令一名,由朝廷选派楚臣担任,主掌赋税征收、地方治安与朝廷政令传达;再设县尉两名,由部落首领兼任,主掌部族内部事务,协调族人与楚民关系,如此权责分明,既不失朝廷法度,又能尊重部族习惯。赋税方面,可暂按其旧例减半征收,给部族三年休养生息之机,三年后再逐步调整,与楚地税制接轨;族内婚嫁、祭祀、耕作等习俗,一概保留,楚官不得随意干预,唯有滥杀、叛乱等违背国法之事,需严格处置。这般一来,既能稳住百越归附之心,又能逐步将南疆纳入朝廷管辖,长久安稳。”
孙叔敖的话音落下,殿内瞬间安静下来,众臣细细思索,皆觉此策周全,既兼顾了朝廷权威,又尽显怀柔仁德,比强行同化或放任不管,都更为稳妥。
熊旅闻言,眼中笑意更浓,颔首赞道:“此策甚妙,兼顾情理,既显我楚国仁德,又能稳固南疆,就依孙卿之见!”当即下令,传旨南境郡守,准百越三部编入楚国户籍,设苍梧、郁林、合浦三所羁縻县,依孙叔敖所提之策治理,凡部族习俗,只要不违国法,一概保留,楚官不得干预族内事务,赋税减半,三年后再按楚制调整。
圣旨由内侍快马送往南境,十余日后便抵达苍梧县衙。彼时骆越首领正带着几位长老,在县衙内查看楚地的户籍册,楚官耐心地为他们讲解册页上的内容,指着竹简上的刻字,说明人口、田亩的登记方式,以及户籍带来的便利——可凭户籍领取救济粮,子弟可入楚地学堂读书,买卖货物也更方便。
骆越首领捧着竹简,指尖轻轻抚过刻痕,忽然看到其中一页末尾,额外刻着一行小字:“百越部族猎头祭谷之俗,乃世代祖制,准保留,唯禁滥杀无辜,祭礼需报备县衙,由县尉监督执行。”看到这行字时,他猛地顿住动作,眼眶瞬间泛红,手中的竹简险些滑落。
身旁的楚官连忙扶住他,温声道:“首领不必激动,这是楚王的旨意,楚王说,百越习俗自有其渊源,只要不违国法,不伤百姓,便无需强行更改,既要让你们做楚民,也要尊重你们的祖制。”
骆越首领喉头哽咽,捧着竹简,泪水顺着脸颊滚落,滴在竹简上,晕开淡淡的墨迹。他转头看向楚官,声音带着颤抖,却格外坚定:“以往遇着外族入侵,或是官府欺压,要么拼死反抗,要么流离失所,从未有人这般尊重我们的习俗,还帮我们凿水渠、种稻田,让我们有田种、有饭吃,不用再忍饥挨饿。楚王这般仁德,我等百越族人,唯有誓死效忠,永做楚民,绝不辜负楚王的厚爱!”
其余长老也纷纷红了眼眶,对着北方郢都的方向躬身叩首,心中的归附之意,愈发坚定。
三日后,苍梧县衙前的空地上,举行了盛大的百越归附仪式。阳光穿透晨雾,洒在空地上,楚官与百越部族的人齐聚一堂,楚地的礼乐与百越的铜鼓声交织在一起,格外和谐。骆越首领代表百越三部,双手捧着一个巨大的漆木礼箱,恭敬地递给前来传旨的楚使——礼箱打开时,满箱的珍珠映入眼帘,颗颗圆润饱满,色泽莹白,泛着温润的光泽,这些珍珠皆是百越人潜入深海,冒着生命危险采来的,是族中最珍贵的财富,平日里从不轻易示人,今日却尽数献给楚王,以表归附赤诚。
楚使接过礼箱,骆越首领领着三部族人,对着北方郢都的方向,郑重叩首三次,朗声道:“百越三部,今日起归入楚国版图,全族上下,愿永为楚民,世代供奉楚王,听候楚王号令,守护楚国南疆,至死不渝!”
话音落下,百越族人齐声附和,声音洪亮,顺着风飘向远方,满是赤诚与敬畏。楚使上前扶起骆越首领,温声道:“首领与诸位族人的赤诚,楚王定会知晓,楚王也会护佑百越族人,让大家安居乐业,共享太平。”
归附仪式结束后,楚使带着百越献上的百斛珍珠,快马返回郢都。数日后,珍珠送到楚庄王熊旅手中,内侍将礼箱打开,满箱的莹白珍珠让殿内瞬间亮了几分,众臣皆是惊叹,这般珍贵的珍珠,实属罕见。
然而熊旅看着满箱珍珠,却并未下令纳入国库,反倒沉思片刻,对身旁的内侍道:“取十颗最大最圆润的珍珠来,再取三把新铸的铜剑,将珍珠镶嵌在剑鞘上,剑鞘两侧刻‘百越归楚’四个篆字,打磨光亮,派专人送往南境,分别赠予百越三部的首领,以表朝廷对他们归附的认可与厚爱。”
内侍应声退下,熊旅又道:“其余珍珠,尽数交由工部,熔铸成铜牌,铜牌正面刻‘蛮汉和辑’四字,背面刻百越图腾与楚地祥云纹,分发给归附的百越部落长老,既是信物,也是朝廷与部族同心同德的见证。”
众臣闻言,纷纷躬身赞道:“陛下仁德,以赤诚待蛮夷,百越部族定会愈发归心,南疆也必能长久安稳。”熊旅微微颔首,他要的从不是珍贵的珍珠,而是百越族人的民心,民心所向,方能稳固疆域,国泰民安。
信物与旨意很快送到南境,百越三部的首领收到镶嵌珍珠的铜剑,长老们拿到刻着“蛮汉和辑”的铜牌,皆是满心感激,对楚王的敬畏与效忠之心,又深了几分。骆越首领每日将铜剑挂在帐中,闲暇时便细细擦拭,剑鞘上的珍珠与篆字,时刻提醒着他,百越已是楚国的一部分,他要守护部族,也要守护楚国的南疆。
苍梧县的羁縻官很快便发现,编入户籍后的百越人,比许多楚民还要勤勉踏实。他们跟着楚地农夫学习耕作技巧,按楚法开垦荒地,扩大稻田面积,却依旧保留着部族世代相传的集体耕作习俗,农忙时族人互帮互助,不分你我;部族里的子弟,开始跟着楚官学习楚语与楚地文字,方便与楚民交流,也能读懂朝廷政令,可到了节庆之时,依旧会穿上传统服饰,跳起欢快的铜鼓舞,祭祀先祖与神灵,楚官也会带着礼品前往祝贺,与族人一同欢庆。
县尉的帐中,时常能看到楚官与骆越首领一同核对户籍、商议事务的身影。两人对着竹简上的刻痕,时而用楚语争执几句,探讨赋税调整的细节,时而又用蛮语大笑,聊起部族的趣事与田间的收成,原本的隔阂早已消散,取而代之的是融洽与信任。遇到部族与楚民发生小摩擦,骆越首领也会主动出面调解,换位思考,化解矛盾,让蛮汉两族百姓和睦相处。
时光匆匆,转眼便到了秋收时节。南境的稻田一片金黄,沉甸甸的稻穗压弯了稻秆,微风拂过,稻浪翻滚,空气中满是稻谷的清香。百越部落的稻田迎来了大丰收,每亩收成比往年翻了两倍还多,族人看着满仓的粮食,脸上满是喜悦,再也不用担惊受怕,怕灾年饿肚子。
骆越首领挑选了最新鲜的新米,又让族人采了些优质珍珠,亲自跟着南境郡守,一同前往郢都入朝觐见,向楚庄王禀报南境的收成,也再次表达部族的效忠之心。
太极殿内,骆越首领捧着装满新米的布袋,笨拙却郑重地行着楚地的朝礼,虽动作生疏,却满是诚意。他抬起头,看着龙椅上的楚庄王,用愈发熟练的楚语,字字恳切地说道:“陛下,往年我百越族人,靠打猎、采珠为生,日子过得艰难,遇着灾年,便只能忍饥挨饿,甚至流离失所。自归入楚国后,官府帮我们凿水渠、教耕种,减免赋税,尊重祖制,我们才有了自己的田地,收获了这么多粮食,吃不完还能换楚地的铁器、盐巴,日子过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富足安稳。这一切,都是陛下的恩赐,我等百越族人,永世不忘,愿永远效忠陛下,守护楚国南疆!”
说罢,他将布袋与装着珍珠的礼箱一同呈上,再次躬身叩首。
熊旅看着阶下诚恳的骆越首领,又看向那袋带着清香的新米,以及箱中莹白的珍珠,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抬手道:“首领请起,平身吧。”
待骆越首领起身,熊旅才缓缓道:“珍珠虽珍贵,能值万金,却不及民心可贵。你们百越三部,愿放下疑虑,真心归附,做我楚国的百姓,与楚民和睦相处,共同守护南疆,这才是给本王最珍贵的礼物,也是楚国最大的福气。”
他转头对身旁的内侍道:“将这袋新米,分赐给众卿,让大家都尝尝南境的收成,这不仅是稻谷的香气,更是百越归心的味道,也是我楚国太平盛世的味道。”
内侍应声照做,众臣接过新米,纷纷躬身谢恩,心中对楚王的怀柔之策,愈发敬佩。
从郢都返回南境后,骆越首领将楚王的话传遍了百越各部,族人听后,皆是满心感激,劳作愈发勤勉,与楚民的关系也愈发融洽。苍梧县的羁縻县外,楚官与百越族人一同栽种的榕树,早已枝繁叶茂,浓密的枝叶遮天蔽日,成为蛮汉两族百姓休憩闲谈的好去处。
树下,楚官与百越长老正围坐在一起,借着树荫核对赋税名册,偶尔低声交谈,笑声不断;远处的田埂上,楚地农夫与百越族人并肩插秧,互帮互助,汗水顺着脸颊滑落,却挡不住脸上的笑容,欢声笑语随着流淌的河水,飘向远方的稻田与山林。
曾经的南境蛮夷之地,如今早已褪去荒芜与混乱,在楚王的怀柔羁縻之策下,在尊重与包容的滋养中,渐渐融入楚国这片广袤的土地。百越族人与楚民和睦共处,一同耕作,一同生活,共享太平,楚国的南疆,不再是边疆隐患,反倒成了楚国疆域里一颗温润莹白的珍珠,熠熠生辉,长久安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