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天光刚刚泛起鱼肚白,梅小艳就已经坐在康复中心那间兼作办公室的狭小隔间里。桌上摊着的是密密麻麻的账本、伤员康复记录,以及一份刚刚收到的、盖着省劳动厅大红印章的文件复印件。她的指尖微微颤抖,不是因为疲惫,而是因为一种久违的、近乎灼热的希望正沿着纸张上的字句,一点点渗入她几乎冻僵的心田。
“省再就业工程试点单位”。这几个字,她反复摩挲,看了又看。文件措辞严谨,却字字千钧,承诺将为入选单位提供政策倾斜、技术培训支持和部分启动资金。这对于在破产潮的泥沼中挣扎求存的梅林县,对于她这个几乎要被债务和泪水淹没的康复中心来说,无异于一道划破厚重阴云的曙光。
昨夜,县里负责此事的干事悄悄把风声透给她时,她几乎不敢相信。直到此刻,白纸黑字摆在眼前,她才真切地感受到,那场席卷全国的、旨在安置数百万下岗工人的巨大浪潮,终于有一朵小小的浪花,拍打到了她这片小小的沙滩上。她想起连日来的奔波,一次次敲开县府、劳动局、工会办公室的门,一遍遍陈述她的“合作社”构想——那不是简单的慈善,而是让那些被时代列车抛下的人们,用自己的双手,有尊严地重新站起来。她的声音曾无数次被敷衍和叹息淹没,但如今,她的话似乎终于被听见了。
“小艳,小艳!”王大姐裹着一身寒气推门进来,脸上带着急迫,“咋样了?省里文件是真的不?外面大伙儿都等着信儿呢!”
小艳抬起头,将眼底的湿润逼退,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平稳有力:“是真的,大姐。省里定了,咱们这个工坊,就是县里的试点!”
王大姐愣了一瞬,随即那双因长期纺织而有些浑浊的眼睛猛地亮了,她“哎呦”一声,一巴掌拍在自己大腿上,转身就往外跑,声音带着哭腔又满是喜悦地嚷开了:“成了!成了!省里要管咱们了!咱们有救了!”
很快,走廊里便传来了压抑的欢呼和纷乱的脚步声。那些原本挤在康复室里,或因工伤残疾、或因下岗而满面愁容的工友们,此刻都涌到了小艳办公室的门口,一张张脸上交织着难以置信的期盼和小心翼翼的打探。他们中的许多人,一生都在机器的轰鸣中度过,习惯了听从指令和安排,突如其来的命运重击让他们茫然无措,而现在,一纸文件似乎又重新为他们指明了某个模糊的方向。
小艳站起身,走到门口,看着这些曾是她、周建国的同事,如今却和她命运与共的工友们。她清了清嗓子,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文件下来了,咱们被选上了。但这只是个开始,路得咱们自己一脚一脚踩出来。省里给政策,给名头,但最终能不能成,还得看咱们能不能把‘梅家纺织合作社’真正办起来,办红火!”
“办!肯定办!” “小艳你说咋干我们就咋干!” “对!有政策就好办事!” 人群激动地响应着。希望,如同最有效的强心剂,注入了这些近乎绝望的心灵。
然而,场地是第一个也是最迫切的难题。康复中心的地下室早已人满为患,缝纫机挨着缝纫机,转身都困难,更别提扩大生产。理想的场地是……小艳的心跳漏了一拍,那个地方几乎瞬间就浮现在她脑海——县国营棉纺厂那巨大而如今已沉寂无声的旧厂房。
那里有现成的空间、通风、甚至部分废弃但或许能修复的管线。但那里也是所有痛苦记忆的源头,是工人们心中一道尚未结痂的伤疤。要去租用那里,无异于在众人的伤口上试探。而且,破产清算组和县里错综复杂的关系,租金、修缮,每一关都难如登天。
就在小艳为此事焦头烂额,几乎要磨破嘴皮子却收效甚微时,一个她意想不到的人出现了。
李国庆。那个曾在小红的世界里掀起波澜,又悄然隐退的男人。他不知何时调回了县商业局,虽职位不算顶尖,却似乎总能接触到一些关键的信息和渠道。他在一个傍晚,商业局下班后,找到了还在为场地一事发愁的小艳。
他没有寒暄,直接递过来一个牛皮纸文件袋,神色是一贯的复杂难辨,带着几分官场的疏离,又似乎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听说你在跑棉纺厂旧厂房的事?”他声音平稳,“别白费力气了。清算组那几个老油条,不见兔子不撒鹰,凭你磨破嘴皮子也没用。”
小艳蹙眉,戒备地看着他,没有接那个文件袋:“李科长有什么指教?”
李国庆似是无奈地扯了下嘴角,将文件袋放在桌上,推到她面前:“这里面是县里关于盘活破产企业闲置资产的最新试行办法,里面有几条,你可以好好研究一下。另外,”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主管这块的副县长,是我党校同学。我跟他提了提你们这个‘再就业试点’的特殊性和示范意义,他原则上同意,可以特事特办,以最低的象征性租金,将东侧那片最小的仓库区先租给你们用起来。手续……我帮你跑。”
小艳愣住了。这简直是雪中送炭,但她心中的疑虑更深:“你为什么帮我们?”她想到了小红,想到了那些过往的纠葛。
李国庆沉默了片刻,目光看向窗外逐渐亮起的路灯,语气有些飘忽:“赎罪?或者……也算是一种投资吧。看着你们三姐妹,总觉得能折腾出点不一样的东西。这个县,死气沉沉太久了,需要点活水。就当是我……赌一把未来的梅林县吧。”他的话半真半假,官腔里混杂着些许个人情绪,让人难以捉摸,但那实实在在的帮助却摆在眼前。
小艳最终接过了那份文件袋。无论李国庆出于何种目的,这个机会,她必须抓住。
有了政策尚方宝剑和李国庆暗中疏通,场地的事情以惊人的速度推进着。当小艳拿到那串锈迹斑斑的仓库钥匙时,感觉沉甸甸的,仿佛握着几百个家庭的未来。
她组织工友们自己动手,清理垃圾,修补漏雨的屋顶,擦拭积满厚厚灰尘的窗框。废弃的厂房里再次响起了人声和劳动的声音,虽然不再是震耳欲聋的机器轰鸣,却别有一种生机在孕育。
就在合作社挂牌前夕,一个身影在仓库门口徘徊了许久,最终还是在日落时分,找到了正在指挥挂灯的小艳。是周建国。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工装,头发凌乱,脸上带着浓重的愧赧和几乎不敢抬头的卑微。几个月东躲西藏的逃亡生活,在他身上刻下了深深的痕迹。
“小艳……”他声音沙哑,手里捏着一卷泛黄的图纸,“我……我没脸求你什么。听说合作社要用老厂的设备,我……我画了些改造图纸,有些老机器,改改还能用,能省不少钱……还有,流水线怎么排布更省人力,我都标了……”他递过图纸,像上交罪证一般,手指都在微微发抖。
小艳看着他,心中五味杂陈。恨其不争,怒其糊涂,但此刻,更多的是看到他这副落魄模样后的心酸和一种复杂的审视。她没有立刻去接图纸。
周围渐渐安静下来,工人们都停下了手里的活,目光聚焦在这对关系奇特的夫妻身上。空气仿佛凝固了。有人投来鄙夷的目光,有人窃窃私语,显然,周建国挪用公款、导致工厂管理混乱乃至加速破产的“污点”,早已不是秘密,很多人将他视为罪人。
周建国的头垂得更低了,几乎要埋进胸口。
就在这片令人窒息的沉默中,小艳深吸了一口气。她的目光从周建国身上移开,扫过周围那些熟悉的、带着各种情绪的脸庞,然后,她的声音清晰地响起,打破了寂静:
“过去的事,一码归一码。错误,该承担的要承担。但是,”她加重了语气,目光重新落回周建国身上,带着一种决断的力量,“我们现在要做的,是救人,是让大伙儿有饭吃,有活干!我们需要的是懂技术、能做事的人,不是完美的圣人。”
她上前一步,接过了周建国手中那卷沉甸甸的图纸,目光直视着他惊愕抬起的眼睛:“周建国,你以前是厂长,最熟悉这里的一针一线。如果你真想赎罪,真想为工友们做点事,那就拿出你的本事来。合作社,需要顾问。”
她顿了顿,环视众人,像是在宣布,又像是在说服所有人,包括她自己:“我们需要的是,能带着大家活下去、把日子重新过起来的人!”
话音落下,周建国的眼眶瞬间红了,大滴的眼泪滚落下来,砸在满是灰尘的地面上。他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只是重重地、不停地点着头。
人群中,先是片刻的静默,随即,王大姐第一个喊了出来:“小艳说得对!活儿干起来要紧!” 渐渐地,有人开始附和。怀疑的目光并未完全消失,但一种更为实际的、对生存的渴望暂时压倒了过往的怨愤。
小艳知道,这只是一个开始。接纳周建国,意味着要直面更多的非议和管理的挑战。但她更知道,在这样一个艰难的时刻,凝聚每一分力量,抓住每一线希望,远比追究一个无法改变的过去更为重要。政策的曙光已经照进现实,而她要做的,是带领所有人,迎着这缕光,一步一步,把路走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