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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文小说 > 其他类型 > 浮世金钗录 > 第123章 金樽酒冷繁华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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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笼罩下的镇北侯府,恍如一头垂死的巨兽,在寒冬中喘息。府内灯火通明,却掩不住那股从骨子里透出的衰败。丫鬟仆从们端着金盘玉盏,脚步匆忙地穿梭于廊庑之间,神情中却不见往日的从容,只有压抑不住的惶恐。

明日,便是镇北侯府被抄家问罪之期。今夜这场盛宴,是这百年世家最后的绝唱。

老夫人萧氏端坐正堂,满头银发梳得一丝不苟,那双曾经犀利如鹰的眼眸,此刻平静得令人心惊。她手中捻着一串沉香木佛珠,目光缓缓扫过堂下济济一堂的儿孙。

“都到齐了?”她的声音不高,却让满堂窃窃私语戛然而止。

“回母亲,除了三房的那个孽障,全都到了。”长子慕容晟躬身回道,声音里带着几分疲惫。

萧老夫人微微颔首,目光在空着的那个座位上停留片刻,那里本该坐着她的嫡孙慕容昭——那个三日前已被押入天牢的家族继承人。

“开宴吧。”

随着她一声令下,珍馐美馔如流水般呈上。金盘盛着驼峰,玉盏斟满琼浆,丝竹声起,舞姬翩跹,一切仿佛还是那个权倾朝野的镇北侯府应有的气派。

然而,席间的笑声太过刻意,举杯的手微微颤抖,就连那悠扬的乐曲,也掩不住角落里偶尔传来的低泣。

慕容晟举杯起身,强挤出一丝笑容:“今日家宴,不必拘礼。我慕容氏百年荣光,岂是一时风雨能够撼动?来,满饮此杯!”

酒入愁肠,化作无限凄凉。

萧老夫人冷眼看着这一切,思绪却飘回了四十年前的那个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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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承平十八年的上元夜,整座京城灯火如昼。刚刚承袭爵位的老侯爷慕容锋,在府中大摆筵席,庆祝慕容氏又一位女儿被选入宫中为妃。

那时的镇北侯府,正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

府门前车水马龙,朝中半数以上的官员皆来道贺。皇帝亲赐“国之柱石”金匾,高悬正堂。十八盏琉璃宫灯将整个府邸照得亮如白昼,连庭院中那株百年海棠,枝头都系满了金丝银线。

酒过三巡,老侯爷慕容锋已有七分醉意。他大手一挥,命人抬出十口沉香木箱,打开一看,满室生辉——全是金银珠宝、古玩玉器。

“这是我慕容家这些年的积蓄!”慕容锋朗声大笑,声音洪亮得震得梁上灰尘都簌簌落下,“区区俗物,不及我慕容氏权势之万一!”

席间宾客无不艳羡,谄媚之词不绝于耳。

年仅十六的萧氏——那时的萧姨娘,坐在女眷席的末位,望着这场景,心中却莫名一紧。她记得老家有句俗语:“月满则亏,水满则溢”。慕容家如此张扬,恐怕不是吉兆。

宴至酣处,老侯爷更是命人将皇帝御赐的南海珍珠取出,随意分赏给在座宾客。那颗颗价值连城的珍珠,就这么轻飘飘地落入他人手中。

“父亲,”萧姨娘的夫君,时任兵部侍郎的慕容钧低声劝谏,“御赐之物,如此分发,恐有不妥。”

“有何不妥?”老侯爷不以为然,“我慕容家功高盖世,皇上岂会在意这些小事?况且,权势不用,更待何时?”

说罢,他又命人打开府库,取出十万两白银,言称要重修京城外的慈恩寺,为慕容家祈福。

那一夜,金樽美酒,歌舞不休,直至天明。

萧姨娘记得清楚,宴席散去时,老侯爷醉醺醺地拍着慕容钧的肩膀说:“儿啊,记住,有权不用,过期作废。我慕容家能有今日,全凭敢作敢为!”

这句话,成了慕容家此后四十年的行事准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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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母,您怎么了?”一个稚嫩的声音将萧老夫人从回忆中唤醒。

她低头看去,是重孙儿慕容琪,今年方才五岁,睁着一双清澈的大眼睛,不解地望着她。

萧老夫人心中一痛,伸手将孩子揽入怀中。这个不谙世事的孩子,明日将如何面对抄家之祸?

“琪儿怕吗?”她轻声问。

孩子摇摇头,又点点头:“丫鬟们说,明天会有很多官兵来家里,是真的吗?”

席间顿时一片寂静,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这对重祖孙身上。

萧老夫人深吸一口气,环视满堂儿孙,声音陡然提高:“你们都听见了?连五岁孩童都知道明日之祸,你们却还在这里强颜欢笑,自欺欺人!”

丝竹声戛然而止,舞姬们识趣地退下。偌大的厅堂里,只剩下烛火噼啪作响。

“母亲息怒,”次子慕容晖起身道,“事已至此,不如想想如何保全家族血脉。”

“保全血脉?”萧老夫人冷笑一声,“四十年来,你们何曾想过‘保全’二字?仗着祖荫,在朝中结党营私;倚仗权势,在地方强取豪夺;就连皇室公主,也敢拒婚羞辱!如今大祸临头,才想起保全血脉,不觉得太晚了吗?”

一番话说得众人面红耳赤,无言以对。

慕容晟长叹一声:“母亲教训的是。可孩儿始终不解,我慕容家世代忠良,为何会落得如此下场?”

“忠良?”萧老夫人猛地站起身,手中佛珠重重拍在案几上,“你们也配称忠良?我来告诉你们,慕容家是如何从‘忠良’走到今日的!”

她颤巍巍地走到厅堂中央,指着那幅高悬的“国之柱石”金匾:

“四十年前,你们祖父仗着军功,在朝堂之上公然顶撞太子;三十年前,你们父亲为夺人田产,构陷清河崔氏满门;二十年前,你们兄弟为掌控盐铁,逼死三任漕运使!这些,就是你们口中的‘忠良’?”

满堂寂然,落针可闻。

萧老夫人继续道,声音中带着无尽的悲凉:“最不该的,是五年前那场科举舞弊案!为了一个进士名额,你们竟敢买卖考题,陷害无辜学子,导致江南才子张子谦投江自尽!如今主审此案的,正是张子谦的同年好友!你们说,这是否是报应?”

几个年轻子弟面露惊诧,显然不知此事内情。

“母亲,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慕容晟苦笑,“明日抄家,慕容家男丁流放三千里,女眷没入官婢。百年世家,就此烟消云散。”

萧老夫人缓缓走回座位,目光扫过每一个人的脸:“我今日旧事重提,不是要责备谁。我也有错,明知你们行事过分,却从未强力阻止。我只想让你们明白一个道理:有权有势只用三分,留与七分与儿孙。”

她停顿片刻,让这句话在每个人心中回荡。

“我们慕容家,就是把十分权势都用尽了!对待政敌,赶尽杀绝;对待商贾,强取豪夺;对待百姓,欺压凌辱。就连皇室,我们也从不留余地!这样的家族,岂能长久?”

忽然,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管家连滚带爬地进来:“老夫人,宫里来人了!”

众人脸色骤变,这个时候宫中来使,莫非连最后一夜都不给他们?

然而进来的却不是宣旨太监,而是一个小内侍,悄无声息地走到萧老夫人面前,递上一封密信,随即匆匆离去。

萧老夫人拆信一看,脸色变幻不定。

“母亲,是...”慕容晟急切地问。

萧老夫人将信纸在烛火上点燃,看着它化为灰烬:“是太后身边的苏嬷嬷派人送来的。她说,明日抄家,让我们做好准备。另外,她已安排琪儿和几个年幼的孩子,由心腹护送出去。”

一丝希望在众人眼中燃起。

“但是,”萧老夫人语气转冷,“只能救走五个不满十岁的孩子。其余人,各安天命。”

话音刚落,厅堂内顿时炸开了锅。

“五个?怎么够?”

“我的孩儿才十一,就不能通融吗?”

“凭什么他家的孩子能走,我家的不行?”

争吵声、哭闹声、哀求声混杂在一起,方才还维持着体面的慕容家众人,此刻已全无世家风范,为那几个逃生名额争得面红耳赤。

萧老夫人冷眼看着这一切,心中无限悲凉。这就是她守护了一生的家族,大难临头,连最基本的骨肉亲情都不顾了。

“都住口!”她厉声喝道,“抽签决定,生死由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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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时辰后,五个幸运的孩子被选出,由心腹丫鬟带着去准备行装。其余人面色灰败,如丧考妣。

萧老夫人命人重新斟酒,举杯道:“今夜或许是我慕容家最后一宴。有些话,我再不说,就永无机会了。”

她饮尽杯中酒,开始讲述那些被尘封的往事。

“你们可知,四十年前,慕容家虽也是世家,却远不如后来显赫。那时我们家规森严,待人宽厚,在朝在野,声誉极佳。”

她回忆起自己刚嫁入慕容家时的情形:“那时的家宴,虽不及后来奢华,却温馨和睦。每有灾年,慕容家必定开仓放粮;每有寒士,必定慷慨相助。朝中若有争议,慕容家从不赶尽杀绝,总留三分余地。”

“正是这份谨慎和仁德,让慕容家步步高升,终成朝廷栋梁。”

“那后来为何变了呢?”一个年轻孙女轻声问。

萧老夫人长叹:“后来,权力大了,人心就变了。你们祖父开始相信‘有权不用,过期作废’,你们父亲更是变本加厉。记得他常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我慕容家就是王臣之首,有何不可为?’”

她看向慕容晟:“你继任家主后,非但不加收敛,反而变本加厉。为了掌控北方盐引,你逼死多少盐商?为了扩建府邸,你强拆多少民房?这些,你真当无人知晓吗?”

慕容晟面色惨白,低头不语。

“最让我痛心的,是昭儿。”萧老夫人眼中泛泪,“那孩子本性质朴,却被你们教导得骄横跋扈。去年在街上纵马伤人,不但不悔改,反而叫嚣‘我乃镇北侯世子,打死个把贱民又如何’!这等话传出去,慕容家岂能不遭人恨?”

几个旁支族人窃窃私语,显然对长房所作所为早有不满。

萧老夫人看在眼里,痛在心上。这个家族,外表光鲜,内里早已腐朽不堪。

“你们记住,”她一字一句道,“今日之祸,非一日之寒。是四十年来的专横跋扈,是三代人的不知收敛,才酿成这杯苦酒!”

她命人取来家谱,在烛火下缓缓翻开:“慕容家自太祖时起家,至今已一百八十四年,历经七代。前四代,谨守‘势不可用尽’的家训,步步为营。后三代,忘乎所以,终至今日。”

她忽然剧烈咳嗽起来,慕容琪赶紧为她捶背。

“祖母,喝口水。”孩子乖巧地递上茶杯。

萧老夫人接过茶杯,眼中泪光闪烁:“多好的孩子啊...若不是生在慕容家,本该有大好前程...”

她环视满堂儿孙,声音哽咽:“我今日最后悔的,不是明日抄家,而是没有在四十年前那个上元夜,坚决阻止你们祖父的张扬!若当时我能坚持家训,慕容家或许不会如此显赫,但绝不会落到今日这步田地!”

她颤巍巍地站起身,走到厅堂中央,仰望那块金匾:

“有权有势只用三分,留余七分与儿孙。这不是怯懦,是智慧!月满则亏,水满则溢,盛极必衰,这是天地常理!可惜,我明白得太晚了...”

忽然,府外传来鸡鸣声。

天快亮了。

萧老夫人整了整衣冠,端坐下来,神情恢复了平静:“都回去换上官服吧,慕容家就是死,也要死得体面。”

众人默默起身,相继离去。

最后离去的慕容晟在门口停下脚步,回头望着母亲:“母亲,若有来世...”

“若有来世,但愿不再生于权贵之家。”萧老夫人闭目道。

厅堂内最终只剩下萧老夫人一人。她缓缓起身,走到窗前。东方已现鱼肚白,黎明将至。

她想起四十年前那个上元夜的最后时刻,宾客散尽,老侯爷醉倒在金玉堆中,她独自一人站在庭院里,看着那株挂满金银的海棠,心中莫名不安。

如今,那株海棠早已枯死,就如同这个显赫一时的家族。

“金樽美酒,玉盘珍馐,终究是一场空。”她喃喃自语,“若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门外响起整齐的脚步声,铠甲碰撞声,官兵已经到了。

萧老夫人缓缓整理好衣冠,端坐在正堂之上。

在她面前,是残羹冷炙,杯盘狼藉。

金樽酒冷,繁华已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