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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文小说 > 其他类型 > 浮世金钗录 > 第83章 金樽玉碎前路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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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春的金陵,烟雨氤氲,秦淮河上脂香与酒气混杂,织就一张奢靡的网。沈府后园的梨花开得正盛,簇簇素白,如云似雪,却被这连绵的雨丝打得零落,花瓣粘在青石小径上,宛如碎玉。沈墨轩一袭云锦常服,闲适地立在“积玉轩”那扇价值千金的紫檀木雕花窗前,指尖悠然摩挲着一只汝窑天青釉茶盏。盏身冰裂纹路,精致繁复,恰似他此刻看似平静,实则暗藏算计的心绪。盏中是新贡的明前龙井,茶烟袅袅,模糊了窗外檐下那方新挂上的、御笔亲题“世笃忠贞”四个鎏金大字的匾额。那金光在雨雾中显得有些暧昧,不再耀眼,反而沉甸甸的,压得飞檐下的铜铃都噤了声。

不过月余前,万寿节上,圣上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将这块匾额赐予他,赞他“督办海运,体国公忠”。那一刻,他沈墨轩站在丹墀之下,只觉得半生辛苦钻营,终至巅峰,眼前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这沈府庭院深深,每一片琉璃瓦,每一根楠木柱,都浸透着他沈家三代经营漕运、乃至他近年执掌海运事务所积聚的财富。库房里堆着绫罗绸缎,地窖中藏着金银古玩,这“积玉轩”更是名如其室,架上宋版书,案上商周鼎,无一不是价值连城的雅物。他享受这一切,并认为这是自己应得的,是智慧与手段的结晶。

“老爷,”管家沈福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打断了他的思绪。沈福趋步而入,手中捧着一个熟悉的紫檀木匣,那是存放扬州盐引与海运相关核心账目的密匣。只是今日,沈福捧匣的手势略显僵硬,那匣子似乎也比往日沉重了许多。“扬州盐引,还有……上月海运的最终核销账目,都到了。”

沈墨轩“嗯”了一声,并未回头,只随意挥了挥手。沈福将木匣轻轻放在铺着西域绒毯的黄花梨书案上,垂手退至一旁,却并未像往常一样立刻离开,眼神低垂,盯着自己靴尖上一点几乎看不见的泥渍。

沈墨轩终于转过身,目光掠过那木匣,心中莫名闪过一丝烦躁。他端起茶盏,呷了一口已然微凉的茶,那清冽的苦味未能压下心头悄然升起的滞闷。窗外,雨声渐沥,敲打着荷叶,声声入耳,竟有些扰人。

直至子夜,书房内烛火通明。沈墨轩挥退了所有侍从,独自坐在案前,开启了那只密匣。里面是厚厚几册账本,封面是普通的蓝布,内里却用极细的工笔小楷,记录着常人无法看懂的符号与数字。这是他与几位“盟友”之间的秘密,关乎每年数百万两白银的流向。

初时,他只是想在漕运改海运的庞大工程中,为自己、也为沈家多攫取一些保障。海运风险大,风波险恶,多留些银钱打点上下,打点那些如狼似虎的监察御史、户部胥吏,乃至宫里的宦官,总是没错的。圣意要求节省漕运开支,他做到了,上报的数额令龙颜大悦。而实际节省下来的,远比上报的要多。这多出来的部分,便成了无主之财,悄然流入了他们几人精心构筑的渠道。

一开始,只是区区数千两,用于“打点”,他尚且心惊胆战,夜里难以安枕。然而,一次次的成功,一次次的化险为夷,甚至因此得到了更大的权力和皇帝的赏识,那点不安便如同被投入洪流的石子,连涟漪都未曾泛起,就沉没了。欲望的闸门一旦打开,便再难关闭。数千两变成数万两,数十万两……他开始习惯这种轻而易举获取巨额财富的方式,开始觉得这一切理所当然。他扩建府邸,购置田产,收藏古玩,结交权贵,每一笔开销都挥霍得心安理得。他告诉自己,这是他用智慧、用风险换来的,是他应得的“辛苦钱”。

他翻动着账册,核对着最新的入项。去年漕粮改海运,据上报节省帑银六十万两,龙心大悦,特赐匾额嘉奖。而实际……他指尖停留在一行用朱笔略微加重了的数字上——实际节省,接近九十万两。那多出的三十万两,除去必要的“打点”和分润,尚有近半,十五万两白银,经由数次辗转,最终流向的终点,是浙江某处名不见经传的山庄。山庄的主人是谁?账册上只有一个模糊的代称,“隐翁”。

沈墨轩的眉头蹙紧了。这笔钱的去向,他有些印象,是户部侍郎李崇义极力主张的。李崇义,他多年的“盟友”,也是在画舫中与他共饮,定下这“瞒天过海”之计的核心人物。当时李崇义抚着美髯,笑道:“墨轩兄,海运虽险,胜在……天高皇帝远,无人勘核。这省下的银子,躺在官仓里是死物,拿出来,便能钱生钱,利滚利。你我兄弟,也好为日后致仕,谋个富家翁的前程。”

前程?富家翁?沈墨轩当时被那描绘的美好前景所惑,加之对李崇义的信任(或者说,是对彼此利益捆绑的信任),便点了头。如今看着“隐翁”二字,他心头那点不安再次浮现,如同阴沟里的水泡,咕嘟一声,又冒了出来。这山庄,究竟做何营生?十五万两白银,不是小数目,足以武装一支私兵,或者……他不敢再想下去。只觉得背脊一阵发凉,书案上那盏做工精巧的银质灯树,烛火跳跃了一下,映得他脸色阴晴不定。

他想起最后一次与李崇义在画舫密会。丝竹管弦,曼舞轻歌,掩盖了他们的低语。李崇义向他敬酒,袖口沾染了酒渍,他拿出自己随身携带、印有家族徽记的私印纸巾擦拭,李崇义接过,端详片刻,笑赞:“好精致的纹样。”当时只道是寻常客套,如今想来,那笑容里是否别有深意?

“砰——”

一声惊雷毫无征兆地在夜空炸响,震得窗棂嗡嗡作响。沈墨轩手一颤,指间拈着的一页账纸飘落在地。案头那座他珍若性命的宣德炉,炉腹内的沉香灰被这雷声震得簌簌落下,在名贵的绒毯上洒下一小片灰白。

他俯身拾起账页,指尖触及冰凉的地板,那股寒意似乎顺着指尖,一直蔓延到心里。窗外,雨势骤然转急,倾盆而下,砸在瓦上、石上、荷叶上,发出哗啦啦的巨响,仿佛天公震怒,要涤荡这世间的一切污浊。

一、 朱楼宴宾客

尽管心中埋下了不安的种子,但表面的荣华仍需维持。半月后,恰逢沈墨轩五十寿辰。沈府广发请帖,宴开百席,遍请金陵城中有头有脸的官员、士绅、富商。他要借此机会,再次向世人展示沈家的权势与富贵,也好冲淡心中那日渐积聚的阴霾。

这一日,沈府张灯结彩,车马盈门。从府门到正厅,一路铺着猩红地毯,两侧摆放着应季的奇花异草,香气袭人。戏台上请的是金陵最好的戏班,正咿咿呀呀唱着《满床笏》,那讲述郭子仪七子八婿皆位极人臣、寿诞之期笏板堆满床榻的故事,此刻听在耳中,格外应景,也格外……刺耳。

沈墨轩身着御赐的蟒袍,满面红光,周旋于宾客之间。觥筹交错,阿谀奉承之声不绝于耳。他手持一只西域进贡的琉璃盏,盏中琥珀色的美酒荡漾,映照着厅内璀璨的灯烛,流光溢彩。他举盏向众人致意,目光扫过一张张或真诚、或谄媚、或嫉妒、或敬畏的脸,心中那份因财富和权力而带来的虚荣感再次膨胀,暂时压下了对“隐翁”和那十五万两白银的疑虑。

“圣上眷顾,沈公才干,乃我朝栋梁啊!”

“沈大人此番督办海运,利国利民,功在千秋!”

“这沈府气象,真乃钟鸣鼎食之家,翰墨诗书之族!”

他微笑着,一一回应,享受着这众星捧月的感觉。这就是他追求的生活,这就是他贪婪半生换来的成果。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琉璃盏,那冰凉的触感让他觉得真实而满足。人皆贪婪,他对自己说,若无贪婪,何来进取?何来这眼前的一切?他不过是比常人更懂得如何将贪婪转化为实际的利益罢了。

然而,就在这满堂喧闹、气氛最酣畅之时,府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而整齐的脚步声,夹杂着甲胄碰撞的铿锵之音,由远及近,迅速压过了戏台上的笙歌与席间的笑语。宾客们愕然回首,只见把守府门的家丁被人粗暴地推开,一队身着飞鱼服、腰佩绣春刀的锦衣卫,如一把利刃,骤然劈开了这浮华的盛宴。

为首一人,身形魁梧,面色冷峻,鹰隼般的目光扫过全场,最终定格在手持琉璃盏、笑容僵在脸上的沈墨轩身上。正是锦衣卫指挥使,程烈。

满场寂然,落针可闻。戏台上的锣鼓声不知何时停了,歌姬舞女瑟缩着退到角落。方才还喧闹无比的大厅,此刻只剩下锦衣卫靴底踏在青石地上的回响,以及一些女眷压抑不住的、细碎的抽气声。

程烈大步走到沈墨轩面前,并未行礼,只是微微抬手。他身后一名锦衣卫千户上前,手中并非捧着寿礼,而是托着一个明黄绸缎覆盖的托盘。程烈伸手,猛地掀开绸缎,底下并非金银珠宝,而是一卷黄绫诏书,以及一柄出鞘三寸、寒光闪闪的绣春刀。那刀尖,正挑着诏书的一端。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程烈的声音不高,却冰冷刺骨,每一个字都像铁钉般砸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户部侍郎沈墨轩,受朕重托,督办海运。本应体国公忠,克勤克俭。然其贪墨营私,欺君罔上,与户部侍郎李崇义等勾连,侵吞国帑,数额巨万……罪证确凿,天理难容!着即革去所有官职功名,抄没家产,押入诏狱,候审待决!”

“哐当——”

一声清脆至极的碎裂声响彻大厅。

沈墨轩手中的那只琉璃盏,终于未能握住,从他颤抖的指间滑落,在地上摔得粉碎。那琥珀色的美酒四溅开来,如同他此刻迸裂的肝胆,也如同他瞬间崩塌的荣华富贵。碎片映照着四周惨白的脸孔和摇曳的灯影,真真应了那句“金樽玉碎”!

他怔怔地看着地上的碎片,又抬头看向程烈那毫无表情的脸,最后目光落在程烈腰间悬挂的一枚玉佩上。那玉佩的纹样……他瞳孔骤然收缩——那是一只蟠螭衔芝的图样,与他那枚从不离身、曾借给李崇义擦拭酒渍的私印,一模一样!

李崇义!

是了,定然是李崇义!那“隐翁”的山庄,那十五万两白银……原来从一开始,这就是一个局?一个将他沈墨轩置于死地的局?还是说,李崇义见事不妙,抢先一步,将他卖了个干净,以求自保?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喉咙里却只发出嗬嗬的怪声,一股腥甜之气涌上喉头。他看着满堂宾客,那些刚才还在对他谄媚微笑的人,此刻大多面露惊惶、鄙夷,或悄然退后,与他划清界限。世态炎凉,竟至于斯!

两名锦衣卫上前,粗暴地剥去他身上的蟒袍,给他套上沉重的枷锁。他被推搡着向外走去,经过那满地琉璃碎片时,脚下一个踉跄,险些摔倒。他回头,最后望了一眼这积玉堆金、如今却即将被抄没的府邸,望了一眼那方御赐的“世笃忠贞”金匾,那四个字在灯下闪烁着嘲讽的光芒。

前路茫茫,黑暗吞噬而来。

二、 铁窗寒夜星月稀

诏狱,位于皇城根下,暗无天日。这里没有昼夜之分,只有永恒的阴冷与潮湿。空气中弥漫着血腥、霉烂和绝望的气息。

沈墨轩被单独关在一间狭小的囚室内。四壁是冰冷的巨石,墙上只有一个小小的通风口,透进一丝微弱的天光,也仅能让人勉强分辨昼夜。地上铺着发霉的稻草,角落里放着一个散发着恶臭的便桶。与他昔日“积玉轩”的奢华相比,此处直如地狱。

初入狱时,他尚存一丝侥幸。或许皇上念及旧情?或许李崇义会设法营救?毕竟他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他沈墨轩若倒了,李崇义又能好到哪里去?他试图用自己过往的思维去揣度,去分析利弊,寻找一线生机。

然而,日复一日,除了定时送来的、猪食般的牢饭,没有任何消息。严刑拷打并未立刻降临,但这种死寂的等待,反而更折磨人心。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听着远处隐约传来的惨叫声,那是其他囚犯正在受刑。每一次惨叫,都让他浑身一颤,仿佛那刑具下一刻就会加诸己身。

他开始回顾自己的一生。寒窗苦读,金榜题名,初入仕途时的踌躇满志……那时,父亲尚且在世,曾在他赴任前,于祠堂郑重告诫:“吾儿切记,沈家祖训,‘斗粟只取九合’。为官之道,在于知足,在于慎独。莫要被权势迷了眼,莫要被金银污了心。”

“斗粟只取九合”,意思是收取一斗米,只从中取九合作为酬劳,留下一合,以示不贪,留有余地。这是沈家先祖,一位以清正廉洁着称的粮官留下的训诫。

他曾将这句祖训奉为圭臬。是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呢?是第一次收到下属“孝敬”的端砚时?是第一次在工程款中“稍微”挪用了些许,却发现无人追究时?还是当他发现,同僚们个个锦衣玉食,而仅靠俸禄的自己却显得捉襟见肘时?

贪婪,如同细微的苔藓,在人心的阴暗处悄然滋生。最初只是点点绿意,无伤大雅,甚至自以为聪明。然后,它蔓延开来,覆盖了最初的理想与原则。他为自己找到了无数借口:“世道如此,独善其身只会被排挤”、“上下打点,亦是无奈”、“所得钱财,并未全入私囊,也用于维系关系,巩固地位”……

他甚至亲手改动了一把祖传的、用于称量银钱的小秤。那秤原本是“九合秤”,称量一斗米,秤杆抬起,正好显示九合。他悄悄调整了秤砣,使得称量一斗时,秤杆平准,实则已是一升三合(注:一斗=十合,一升=十合,此处一升三合即十三合,多出三合)。他还沾沾自喜,认为这是“与时俱进”。如今想来,那被偷偷抹去的“一合”余地,正是他道德防线的最终崩溃点。

他从“斗粟只取九合”,变成了“斗粟暗取一升三合”。贪欲的口子一旦撕开,便再也无法弥补,只会越来越大,直至将他彻底吞噬。

在这铁窗寒夜,对着那扇小窗外稀疏的星月,他幡然醒悟。所有的荣华富贵,都如镜花水月,看似绚烂,一触即碎。没有人可以永远站在巅峰,贪婪无度而不付出代价。他今日之下场,哪里是什么时运不济、遭人陷害?分明是自己平日所为,一点一滴,亲手将自己推入了这万劫不复的深渊!他损了阴德——辜负圣恩是为不忠,牵连家族是为不孝,贪墨国帑是为不仁,坑害同僚(那些被他拉下水或排挤掉的)是为不义。如此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徒,岂有善终之理?

他顾此失彼——只看到了金钱权势带来的短暂欢愉,却忽略了法网恢恢,忽略了人心险恶,忽略了道德沦丧带来的内心煎熬与最终反噬。

他得不偿失——用半生经营、家族声誉、身家性命,去换那十几年挥霍无度的富贵,如今看来,是何等愚蠢可笑!那库房里的金银,古玩架上的珍宝,如今又在何处?可能正在被登记造册,充入国库,或者……落入如程烈、李崇义这些新贵手中吧?

想到李崇义,他心中涌起一股刻骨的恨意,但更多的,是一种荒谬的悲凉。贪官之间,何来真正的信任?不过是利聚而来,利尽而散,甚至互相倾轧。他恨李崇义的背叛,又何尝不该恨自己的贪婪,为这种背叛提供了土壤和机会?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一月,或许是两月?狱卒的态度偶尔会有微妙的变化,有时会多给他一个干硬的窝头,有时会悄悄告诉他一点外面的消息。他知道,这是家人(很可能是他那忠厚却无能的长子)在外使了银子打点。这点滴的“照顾”,在这绝望之地,竟成了他唯一的慰藉,却也更加反衬出昔日那泼天富贵的虚妄。

三、 丹心难鉴真与伪

这一夜,囚室的铁门被哐当一声打开。久违的、相对明亮的光线涌入,刺得沈墨轩眯起了眼睛。

逆光中,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身形颀长,穿着常服,而非官袍,正是户部侍郎李崇义。

沈墨轩的心猛地一跳,是希望?还是……更大的绝望?

李崇义挥手让狱卒退下,独自走了进来。他手里提着一个食盒,脸上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表情,有关切,有惋惜,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

“墨轩兄,你……受苦了。”李崇义将食盒放在地上,打开,里面是几样精致的菜肴,还有一壶酒。“小弟多方奔走,奈何……此次案情重大,圣意难违啊。”

沈墨轩沉默地看着他,没有动那酒菜。

李崇义叹了口气,在他对面的稻草上坐下,也不嫌污秽。“事情到了这一步,有些话,小弟也不得不说了。程指挥使那边……咬得很紧。那浙江山庄的十五万两银子,是关键证据。”

沈墨轩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干涩:“那山庄……‘隐翁’究竟是谁?”

李崇义目光闪烁了一下,避而不答,反而从袖中滑出一张折叠的纸片,似乎是不经意间掉落在地。那纸片色泽微黄,边缘有烧灼的痕迹,显然是一份残页。

沈墨轩的目光瞬间被那残页吸引。上面的字迹,他再熟悉不过!那是他自己的笔迹!是当年在画舫中,他与李崇义密谋时,亲手写下的那份密约的后半章!上面详细记录了如何做假账、如何分摊利益、以及一些只有他们二人才懂的暗语。这后半章,据李崇义当时说,为防万一,已被他当场焚毁。而沈墨轩自己保留的前半章,则锁在沈府密室一个机关重重的铁匣里,理应万无一失。

如今,这“已被焚毁”的后半章,竟出现在了这里!从李崇义的袖中!

刹那间,沈墨轩全都明白了。那铁匣,定然已被抄家的锦衣卫找到。而结合这“失而复得”的后半章,他沈墨轩就是主谋,所有的罪责,都将由他一人承担!李崇义不仅可以脱身,甚至可能因为“举报有功”而更得圣心!

“你……你好狠毒!”沈墨轩目眦欲裂,挣扎着想扑过去,却被脚镣绊住,重重摔倒在稻草上。

李崇义缓缓站起身,掸了掸衣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脸上那伪装的关切终于褪去,露出了冰冷的真容。“沈兄,世事如棋,成王败寇,何必做此儿女之态?”他弯腰,拾起那张残页,小心地放回袖中,仿佛那是什么珍宝。

走到门口,他似又想起什么,回头看着瘫倒在地的沈墨轩,嘴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哦,对了,有件事或许该让沈兄知道。程指挥使新纳的那位如夫人,姓李,乃是小弟的远房堂妹。你沈家三代苦心经营的漕运网络,以及日后这海运的大利,待沈兄之事了结,大约……就该由小弟代为掌管了。”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离去。铁门再次哐当一声关上,将黑暗与彻底的绝望,重新锁在这狭小的囚室之内。

沈墨轩趴在地上,脸埋在发霉的稻草里,肩头剧烈耸动,却流不出一滴眼泪。他只觉胸腔里堵着一团火,烧得他五脏六腑都在疼痛。恨?悔?怨?都已无用。他想起父亲,想起祖训,想起那被自己改动的小秤……报应,这都是报应啊!

他自以为聪明,算计一世,却不知自己早已成了别人棋盘上的棋子,一步步被引入死局。他贪婪地攫取一切,最终却失去所有,甚至连累整个家族为他陪葬!阴德损尽,顾此失彼,得不偿失!这十二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深深地印在了他的心版上。

四、 玉碎香埋恨难平

秋决之日,刑场之上,寒风萧瑟。

沈墨轩穿着肮脏的囚服,头发蓬乱,面容枯槁,早已不复昔日那位风度翩翩的户部侍郎模样。他被押解着跪在刑台中央,台下是黑压压的围观百姓。他们的目光中,有好奇,有麻木,有幸灾乐祸,也有少许不易察觉的怜悯。

他抬起头,望向灰蒙蒙的天空。几只寒鸦聒噪着飞过,留下凄凉的叫声。他的一生,如同走马灯般在眼前飞速掠过:寒窗苦读的青灯,金榜题名时的狂喜,初入官场时的壮志,第一次收受贿赂时的心跳,积玉轩中的珍玩,寿宴上的喧闹,诏狱中的煎熬,李崇义那张虚伪的脸……

他忽然仰天大笑起来,笑声嘶哑而悲凉,在空旷的刑场上回荡,令监斩官皱紧了眉头,令刽子手握紧了刀柄。

“哈哈哈哈……斗粟只取九合……一升三合……贪!贪啊!!”他笑出了眼泪,声音充满了无尽的悔恨与自嘲,“世人皆晓神仙好,唯有金银忘不了!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眼闭了——!”

这癫狂的笑声与呼喊,是他对这个世界最后的控诉,更是对自己贪婪一生最彻底的否定。他笑世人之愚,更笑自己之痴!

刽子手举起了手中的鬼头刀。雪亮的刀光,在阴沉的天空下,划出一道刺目的寒芒。

沈墨轩闭上了眼睛。最后浮现在他脑海里的,不是金银珠宝,不是权势地位,而是很多年前,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他刚刚考中进士,父亲拍着他的肩膀,眼中满是欣慰与期望,语重心长地说:“轩儿,记住,沈家的根基,不在权势,不在财富,而在‘清白’二字。”

清白……他早已玷污了。

刀落。

尾声:雪落无声

冬日的初雪,悄然降临金陵。雪花无声地飘落,覆盖了街巷、屋檐,也覆盖了沈府那已被贴上封条、显得破败不堪的朱漆大门。

曾经车水马龙、冠盖云集的府前,如今冷清得只剩下寒风呼啸。石狮子座下,积雪被踩出几串零乱的脚印。

一个穿着青色旧棉袍、帽檐压得很低的人,悄无声息地绕过街角,迅速将一个沉甸甸的小布包,塞进了石狮子底座与地面之间的缝隙里。然后,他像来时一样,迅速消失在飘雪的巷口。

片刻后,一个身着素白衣衫、头戴帷帽的女子,抱着一个裹在厚厚襁褓中的婴孩,从暗处转出。她步履蹒跚,走到石狮旁,迅速弯腰取出了那个布包。揣入怀中的瞬间,帷帽的轻纱被风拂起一角,露出她苍白憔悴的脸庞,以及腕间一只式样古朴、却明显分量不轻的金镯。

那金镯……沈墨轩若在冥冥中得见,定会认得。那是他当年利用第一笔贪墨所得的银子,特意找名匠熔铸的一对龙凤镯之一。凤镯给了他的正室夫人,而这龙镯,则给了他最宠爱的、如今已是罪臣家属的如夫人,也就是眼前这个女子。这曾是富贵与宠爱的象征,如今,却成了她变卖度日、最后赖以活命的依靠。

女子紧紧抱着怀中的婴孩和那包碎银,最后望了一眼那被积雪半掩的、象征着昔日荣华的沈府牌匾,眼中已无泪,只剩下一片死寂的茫然。然后,她转过身,踉跄着,一步一步,消失在漫天风雪之中,前路茫茫,不知归于何处。

雪,依旧无声地落着,覆盖了之前的脚印,覆盖了所有的痕迹,仿佛想要将这世间的罪恶与悲欢,都掩埋于一片纯白之下。

远处,似乎隐隐传来若有若无的吟唱,像是哪个落魄文人在借酒浇愁:

“去岁今朝此门中,玉勒雕鞍游冶处……眼看他人起朱楼,眼看他人宴宾客,眼看他人楼塌了……楼塌了——”

歌声苍凉,在风雪中断续飘摇,终至不闻。

天地间,唯余雪落无声。

(第八十三回 金樽玉碎前路茫 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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跋:

此一回,非独为沈墨轩一人作传,实为世间沉溺欲海者下一针砭。观沈氏之败,非败于时,非败于运,非败于小人构陷,实败于一“贪”字。贪念一起,便如堤溃蚁穴,始而细微,终至滔天。损阴德而不自知,顾此失彼而不自觉,及至大厦倾覆,虽悔何及?

金银珠玉,饥不可食,寒不可衣;高堂广厦,夜眠不过八尺。然世人奔走营求,如蛾扑火,至死方休。岂不闻“积财遗子孙,子孙未必能守;积书遗子孙,子孙未必能读”?不如积德于冥冥之中,以为子孙长久之计。

沈墨轩临刑狂笑,非笑他人,实笑自身:笑其聪明反被聪明误,笑其一生营求,终为他人作嫁衣裳。然斯人已逝,空留嗟叹。唯愿观者鉴之、惕之、省之,当知:

富贵如浮云,瞬息可散;

贪婪似深渊,噬人无痕。

守得心田半亩净,便是人间自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