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上元佳节。
京城里的雪还未完全消融,屋檐下挂着晶莹的冰凌,在初春的阳光下闪着细碎的光。街市上已经热闹起来,各色花灯早早挂出,小贩的吆喝声此起彼伏,处处洋溢着节日的喜庆。
宋青书从医馆出来,手中提着一包刚配好的药材。今日病人不多,他想着早些回去,陪沈云裳去看灯。
“先生,”小学徒阿福追出来,递上一封信,“刚才有人送来的,说是给先生的。”
信封是普通的牛皮纸,没有署名。宋青书拆开一看,脸色微微变了。
“怎么了?”沈云裳从内室走出,见他神色有异,关切地问。
宋青书将信递给她:“是芍药...不,是静慧师太托人送来的。她说要离开京城了,临走前想见一面。”
沈云裳接过信笺,上面的字迹清秀工整:“贫尼静慧,不日将离京云游。临行之际,欲与故人一别。若蒙不弃,请于明日往昔贾府后院一晤。”
静慧,这是芍药出家后的法号。
沈云裳将信折好,轻轻放在桌上:“你去吧。”
宋青书有些犹豫:“你若不愿,我便不去了。”
沈云裳摇摇头:“故人一别,不知何日才能再见。该去的。”
她语气平静,眼中却有一丝难以察觉的复杂情绪。宋青书与芍药之间的那段过往,她不是不知道。只是时过境迁,如今她已是宋青书的妻子,而芍药也已是方外之人,再去计较这些,未免太过狭隘。
可人心终究是肉长的,想到自己的丈夫与从前的丫鬟之间有过那么一段情愫,要说全无芥蒂,那也是自欺欺人。
“我陪你一同去吧。”沈云裳忽然道。
宋青书怔了怔,随即明白她的心意,轻轻握住她的手:“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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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二人乘着马车,往昔日的贾府行去。
马车碾过青石板路,发出辘辘的声响。沈云裳掀开车帘,看着窗外熟悉的街景,恍如隔世。
不过一年光景,这条她曾经走过无数次的街道,似乎既熟悉又陌生。路边的老槐树还在,只是枝桠光秃秃的,尚未抽出新芽;那家她常去买胭脂的铺子换了招牌,改成了一家书店;曾经与她交好的李夫人府邸门前,如今挂上了“陈府”的匾额...
物是人非,大抵如此。
“快到贾府了。”宋青书轻声道。
沈云裳放下车帘,深吸一口气。说不紧张是假的,那里有她太多不愿回忆的过往,也有她与芍药主仆情深的点滴,更有宋青书与芍药之间那段无果的情缘。
马车在贾府门前停下。昔日气派的朱漆大门上贴着封条,石狮子身上落满了灰尘,门楣上“贾府”两个鎏金大字已经斑驳脱落,只留下淡淡的痕迹。
“我们从侧门进去吧。”宋青书道,“后院应该还能进去。”
两人绕到侧面的小巷,果然发现一扇小门虚掩着。推门而入,迎面而来的是一片荒凉景象。
昔日精心打理的后花园,如今杂草丛生,枯黄的草叶在寒风中瑟瑟抖动。那座芍药最爱的凉亭已经坍塌了一半,亭角的铜铃锈迹斑斑,再也发不出清脆的声响。假山上的太湖石东倒西歪,上面的藤蔓枯死,如同老人干枯的手臂。
沈云裳缓缓走在熟悉的小径上,每一步都踏在回忆里。
那里是她曾经住过的小院,院门歪斜,从门缝中可以看见里面荒草丛生;那里是秦玉娥的正院,如今门窗破损,屋檐下结满了蛛网;那里是陈月柔的香闺,曾经香气缭绕,如今只剩一股霉味...
“云裳。”宋青书轻声唤她。
沈云裳回过神,才发现自己站在一株枯死的芍药花前。这是当年芍药亲手种下的,说是最喜欢芍药的花语是“情有所钟”。
如今,花已死,人已逝,情归何处?
“去后院看看吧。”沈云裳轻声道,“师太应该在那里等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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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院比前院更加荒凉。这里曾经是下人们住的地方,也是沈云裳与芍药朝夕相处的地方。
在那株老槐树下,他们看见了静慧师太。
她穿着一身灰色的僧袍,背对着他们,面向那口早已干涸的古井,双手合十,仿佛在默诵经文。寒风吹起她的僧袍,显得她身形单薄,却又透着一种说不出的宁静。
“师太。”宋青书轻声唤道。
静慧缓缓转身,露出一张清瘦的面容。她剃度后的头显得格外小巧,眉眼间再无往日的娇俏灵动,只剩下一片澄澈的平静。
“宋大夫,沈...施主。”她微微躬身行礼,声音平和,听不出喜怒。
沈云裳看着她,一时不知该说什么。眼前的静慧与记忆中的芍药判若两人,若不是那双依旧明亮的眼睛,她几乎认不出这就是当年那个爱笑爱闹的小丫鬟。
“听说师太要离开京城了?”宋青书问道。
静慧点头:“贫尼准备南下云游,寻一处清净之地修行。临行前,想与故人道别,也好了却尘缘。”
她的目光掠过荒芜的庭院,轻声道:“这里曾是贫尼与二位结缘之地,故而约在此处相见。”
沈云裳终于开口:“师太这一去,不知何时归来?”
“出家之人,四海为家。”静慧微微一笑,“归与不归,皆是缘法。”
三人一时无言。寒风穿过破败的庭院,卷起几片枯叶,发出沙沙的声响。
“二位可愿随贫尼走走?”静慧忽然问道,“故地重游,或许别有一番感悟。”
沈云裳与宋青书对视一眼,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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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沿着后院的小径缓缓而行。静慧走在前面,步伐从容,仿佛行走在佛堂之中,而非这片承载着太多恩怨情仇的废墟。
“这里曾是小僧的住处。”静慧在一间破败的厢房前停下,“那时小僧还叫芍药,是沈施主的贴身丫鬟。”
沈云裳记得这间屋子。她曾经无数次来这里找芍药,有时是吩咐事情,有时只是找她说说话,排解深闺寂寞。芍药总是笑嘻嘻的,一双眼睛弯成月牙,声音清脆如银铃。
“施主可还记得,”静慧转头看向沈云裳,“那年冬天,小僧感染风寒,高烧不退,是施主连夜请医煎药,守了小僧一整夜?”
沈云裳轻轻点头:“记得。”
那是她入贾府的第二年冬天。芍药病得厉害,其他下人怕被传染,都不敢近身。只有她不顾劝阻,亲自照顾芍药,直到她康复。
“小僧一直记得施主的恩情。”静慧双手合十,深深一躬。
沈云裳眼眶微热。那些主仆情深的日子,仿佛就在昨日。
他们继续前行,来到一处较为僻静的院落。这里曾是宋青书暂住过的地方,那时他受邀来为贾世清调理身体,一住就是半年。
静慧在一扇窗前停下,轻声道:“这里,是小僧与宋大夫初次相见的地方。”
宋青书神色微动,却没有说话。
沈云裳记得那个春天。芍药奉命给暂住的宋大夫送茶水,回来时双颊绯红,说是见到了一位“神仙般的大夫”。从那以后,这小丫头就常常找借口往宋青书的院子跑,有时是送点心,有时是请教医理。
少女情怀,总是诗。
“那时小僧不懂事,给宋大夫添了不少麻烦。”静慧语气平静,仿佛在说别人的故事。
宋青书轻轻摇头:“不曾麻烦。”
静慧微微一笑,继续向前走去。
沈云裳看着她的背影,心中百感交集。她记得芍药对宋青书的那份情愫,也记得自己曾经如何小心翼翼地维护着这个小丫鬟的初恋情怀。甚至在她决定离开贾府时,还想过要带上芍药,成全她与宋青书。
谁知命运弄人,最终是她嫁给了宋青书,而芍药看破红尘,出家为尼。
这世间的情缘,当真是难以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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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来到后院最深处的一处小佛堂。这里曾是贾府老太太礼佛的地方,老太太过世后便鲜有人至,如今却意外地保存完好。
佛堂内,一尊观音像静静伫立,虽然蒙尘,却依旧宝相庄严。香案上摆放着几本佛经,看样子是静慧平日诵经所用。
“二位请坐。”静慧在蒲团上盘膝坐下,示意他们也坐下。
沈云裳和宋青书在她对面的蒲团上坐下,三人在佛前相对,气氛一时肃穆。
“今日请二位来,一是道别,二是想与二位说几句话。”静慧的目光平静地扫过二人,“这些话若不说,怕是再没有机会了。”
沈云裳端正坐姿:“师太请讲。”
静慧先看向宋青书:“宋大夫,小僧出家之前,心中一直有个结。今日想在佛前,将这个结解开。”
宋青书神色凝重:“师太请说。”
“当年小僧对大夫,确是一片痴心。”静慧语气平和,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那时小僧年少无知,将一时心动误作终身依托,给大夫造成了困扰,小僧在此致歉。”
宋青书轻轻摇头:“不曾困扰。只是...我心中早已有人,无法回应师太的情意。”
静慧微笑:“小僧明白。如今想来,那份情愫不过是困境中的一点妄念罢了。小僧眷恋的,或许不是大夫本人,而是大夫所代表的那份自由与清明。”
她转眸看向沈云裳:“就如同小僧曾经嫉妒施主,不是因为施主得到了大夫的心,而是因为施主有勇气挣脱牢笼,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
沈云裳怔住了,她从未想过芍药会这样想。
“在贾府那些年,小僧看着施主在困境中挣扎,却始终保持着本心,不与人同流合污。”静慧继续道,“那时小僧不懂,总觉得施主太过固执。如今方才明白,那是何等的智慧与勇气。”
佛堂内一时寂静,只有窗外风声呜咽。
“小僧今日说这些,不是要追忆过往,而是想告诉二位,”静慧的目光清澈见底,“小僧早已放下一切,真心祝愿二位白头偕老,永结同心。”
沈云裳眼中泛起泪光。她从未想过,有一天会与芍药这样心平气和地坐在一处,更没想到会听到这样一番话。
“多谢师太。”宋青书郑重道,“也祝愿师太早日修得正果,得大自在。”
静慧含笑点头,转而看向沈云裳:“施主,小僧还有一事相告。”
“师太请讲。”
“小僧前日去探望了秦施主。”静慧道,“她的身子已大好了,在城南开了一家绣庄,收了几个贫苦人家的女孩做学徒,日子过得充实。”
沈云裳惊讶不已。秦玉娥那样心高气傲的人,竟然能放下身段,开绣庄谋生?
“秦施主让小僧转告施主,”静慧继续道,“她说多谢当日救命之恩,来日若得闲,可去绣庄坐坐。”
沈云裳心中一阵温暖。那个曾经与她势同水火的正室夫人,终究也找到了自己的出路。
“陈施主也在庵中潜心修行,”静慧又道,“日前她发愿抄经千卷,超度亡魂。她说,这是她唯一能做的赎罪。”
沈云裳轻轻点头。每个人都找到了自己的归宿,这或许就是最好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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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头偏西时,三人才从佛堂出来。
静慧送他们到侧门,双手合十行礼:“就送到这里吧。二位珍重。”
沈云裳看着她平静的面容,忽然上前一步,轻声道:“芍药,保重。”
这是她今日第一次唤她从前的名字。
静慧微微一怔,眼中闪过一丝波动,随即恢复平静:“施主也保重。”
宋青书也躬身行礼:“师太保重。”
静慧还礼,转身离去。灰色的僧袍在风中飘动,她的步伐坚定而从容,一步一步走向院门,不曾回头。
沈云裳和宋青书站在原处,目送她的身影消失在破败的庭院深处。
“我们也走吧。”良久,宋青书轻声道。
沈云裳点点头,最后看了一眼这个承载了她太多记忆的地方。夕阳西下,断壁残垣在余晖中拉出长长的影子,仿佛在诉说着往日的辉煌与今日的落寞。
走出侧门,街市上华灯初上。各色花灯在暮色中亮起,孩童们提着灯笼奔跑笑闹,处处都是团圆喜庆的气氛。
沈云裳回头望去,贾府那高大的围墙在夜色中如同一头沉睡的巨兽,再也不能困住任何人。
“冷吗?”宋青书握紧她的手。
沈云裳摇摇头,靠在他肩上:“我们回家吧。”
马车缓缓行驶在热闹的街市上,沈云裳掀开车帘,看着窗外流光溢彩的花灯,忽然想起静慧临走时的那份从容与平静。
人世间的因缘聚散,爱恨情仇,到头来不过是一场经历。重要的是,在经历中成长,在磨难中觉醒,最终找到属于自己的那份平静与自在。
就像秦玉娥找到了重生的勇气,陈月柔找到了赎罪的方式,静慧找到了心灵的归宿,而她,找到了相守一生的良人。
这或许就是普通人最好的命运——在历经沧桑后,依然能够选择如何活着。
马车驶过转角,医馆的灯光在前方亮起,温暖而明亮。
那是她的家,她的归宿,她新人生的起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