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冬的京城,一场初雪刚刚落下,将朱门绣户的屋檐染成素白。贾府新修的宅邸前,车马络绎不绝,今日是贾世清升任吏部侍郎后首次设宴,满朝文武几乎到齐,连几位皇子都派人送来了贺礼。
沈云裳到得不算早,她特意选在宾客最多的时候,乘着一顶素雅而不失体面的青绸小轿,在贾府门前缓缓停下。
丫鬟小翠掀开轿帘,沈云裳扶着她的手走下轿来。她今日穿了一身月白色绣银丝梅花纹的袄裙,外罩一件浅青色斗篷,发间只簪一支白玉簪,素净得与这喜庆的场合格格不入,却又因这份素净,在满目锦绣中格外显眼。
“沈姑娘到——”门房高声通报。
原本喧闹的庭院静了一瞬,无数道目光齐刷刷投向门口。有好奇,有鄙夷,有同情,也有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沈云裳恍若未觉,微微抬首,步履从容地走进门去。
贾世清正被一群官员簇拥在庭院中央,听闻通报,转过头来。他今日穿了一身崭新的绯色官服,胸前补子上绣着精致的云雁,头戴乌纱,腰系玉带,满面红光,比三个月前更加意气风发。
见到沈云裳,他眼中闪过一丝得意,却并未立即上前,而是继续与身旁的官员谈笑,直到沈云裳走到近前,才仿佛刚看见她一般,朗声笑道:“云裳来了?怎的这般迟?可是嫌弃我贾府的酒菜不够香?”
这话听着亲昵,实则暗藏机锋。既点明了她与他之间不寻常的关系,又暗指她架子大,不将他这新贵放在眼里。
沈云裳微微屈膝:“贾大人见谅,路上积雪,轿夫走得慢了些。”
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不卑不亢,恰到好处。
贾世清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随即又绽开更大的笑纹,上前一步,竟当着众人的面,伸手欲扶她的胳膊:“既来了就好,快入席吧,特意为你留了上座。”
这一举动引得周遭一阵低低的哗然。众目睽睽之下,一个未婚男子对女子做出这般亲昵举动,无疑是极大的轻慢。沈云裳却不着痕迹地侧身避开,只微微颔首:“多谢贾大人。”
她转身走向女宾席,脊背挺得笔直,每一步都走得稳稳当当。身后,贾世清的手还悬在半空,脸色阴沉了一瞬,随即又被更大的笑声掩盖。
女宾席设在暖阁中,炭火烧得旺,熏香袅袅。几位贵妇人正围坐说笑,见沈云裳进来,说笑声戛然而止。
“哟,这不是沈家大小姐吗?”一个尖细的声音响起,是礼部侍郎夫人王氏,她上下打量着沈云裳,目光在她素净的衣裙上转了一圈,“今日贾大人高升之喜,沈姑娘怎么穿得这般素净?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来吊唁的呢。”
这话恶毒得毫不掩饰,暖阁内顿时一片死寂。几位夫人交换着眼神,有的掩口轻笑,有的面露不忍,却无一人出声解围。
沈云裳缓缓抬眼,目光平静地看向王氏:“夫人说笑了。云裳尚在孝期,不敢着艳服,恐冲撞了贾大人的喜气。”
她声音轻柔,却让王氏脸色一变。沈云裳的祖母去年过世,按理确有一年孝期,穿素色合情合理。王氏方才那话,反倒显得自己刻薄无礼。
“原是如此,倒是我失言了。”王氏讪讪道,端起茶杯掩饰尴尬。
沈云裳不再多言,在角落找了个位置坐下。小翠为她斟茶,手微微发抖。
“小姐,她们...”
“无妨。”沈云裳接过茶杯,指尖温热,目光却冷如窗外积雪。
宴席开始后,贾世清成为全场的焦点。他高坐主位,接受着众人的恭维敬酒,言辞间满是得意。
“贾大人年轻有为,真乃我朝栋梁!”
“日后还要贾大人多多照拂!”
“听说皇上对贾大人青眼有加,前途不可限量啊!”
贾世清来者不拒,酒到杯干,脸色越发红润,言语也越发张狂。
“诸位过奖了!贾某不才,蒙皇上信任,必当竭尽全力,为国选才!”他高举酒杯,目光扫过全场,最终落在女宾席的沈云裳身上,“这为官之道,与为人处世一般,最重要的是识时务,知进退。有些人,仗着几分才貌,便不知天高地厚,最终只能落得个身败名裂的下场。”
这话意有所指,不少人都偷偷看向沈云裳。
贾世清见状,越发得意,继续道:“不过嘛,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只要懂得低头,懂得依附强者,未必不能绝处逢生。”
暖阁内,几位夫人窃窃私语,看向沈云裳的目光更加复杂。
沈云裳端坐不动,手中的茶杯稳如磐石。只有坐在她身旁的小翠,能看到她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酒过三巡,贾世清显然已经醉了七八分。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端着酒杯走向女宾席,径直来到沈云裳面前。
“云裳,”他直呼其名,声音大得整个暖阁都能听见,“今日我高兴,你陪我喝一杯。”
满座皆静。所有人都屏息看着这一幕。
沈云裳缓缓起身,接过酒杯,却不饮,只淡淡道:“贾大人,云裳不善饮酒。”
“不善饮?”贾世清挑眉,醉眼朦胧中带着威胁,“那就是不给我面子了?别忘了,若不是我,你现在还在大牢里蹲着呢!”
这话一出,暖阁内响起几声压抑的惊呼。如此直白地提及沈云裳的牢狱之灾,无疑是当众撕开她的伤疤。
沈云裳的脸色白了一分,但很快恢复如常:“贾大人的恩情,云裳铭记在心。只是这酒...”
“必须喝!”贾世清打断她,凑近一步,压低声音,却足够让周围人听见,“别忘了你的身份,也别忘了...宋青书的前程。”
沈云裳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她看着杯中晃动的液体,清澈的酒水倒映出她苍白的脸,和贾世清那张因酒意和得意而扭曲的面孔。
良久,她举起酒杯,一饮而尽。辛辣的液体划过喉咙,激起一阵剧烈的咳嗽。
贾世清满意地大笑,伸手欲拍她的肩:“这才对嘛!识时务者为俊杰!”
沈云裳再次避开他的手,声音因咳嗽而有些沙哑:“贾大人,酒已饮尽,云裳身体不适,可否先行告退?”
贾世清脸上的笑容淡去,眼中闪过一丝不悦,但众目睽睽之下,也不好强留,只得挥挥手:“去吧去吧,真是扫兴。”
沈云裳屈膝行礼,转身离去。她的步伐依旧平稳,只有微微颤抖的斗篷下摆,泄露了她内心的波澜。
走出暖阁,冷风扑面,带着雪后的清新。她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方才吸入的污浊空气全部置换出去。
“小姐...”小翠眼眶泛红,声音哽咽。
沈云裳摇摇头,示意她不要多说。主仆二人默默走向府门,却在穿过回廊时,与一人不期而遇。
是宋青书。
他站在廊下,显然已经等候多时。今日他穿了一身半旧的青衫,与这满园锦绣格格不入。见到沈云裳,他快步上前,眼中满是痛惜。
“云裳,我都看见了。”他低声道,“他怎能如此对你?”
沈云裳停下脚步,目光平静地看着他:“宋公子何出此言?贾大人对我有救命之恩,一杯酒而已,算不得什么。”
“一杯酒?”宋青书激动地抓住她的手腕,“他是在羞辱你!当着所有人的面!你何必如此委屈自己?”
沈云裳轻轻抽回手:“宋公子,人各有命。云裳的选择,不劳公子费心。”
“你是为了我,对不对?”宋青书声音颤抖,“因为他在江南的势力,因为我的前程...”
“宋公子想多了。”沈云裳打断他,语气疏离,“云裳所为,皆出于本心。天色已晚,公子请回吧。”
她绕过他,继续向前走去。雪地上留下一串清晰的脚印,深深浅浅,如同她此刻的心境。
“云裳!”宋青书在身后喊道,“等我从江南回来,我一定...”
沈云裳没有回头。他的声音被风雪吹散,消散在寒冷的夜色中。
马车驶离贾府,沈云裳靠在车壁上,闭上双眼。方才强撑的镇定此刻土崩瓦解,疲惫如潮水般涌来。
“小姐,您何苦如此?”小翠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那贾世清分明是个小人,得意便猖狂!还有那些夫人,一个个趋炎附势,落井下石!”
沈云裳睁开眼,望着窗外飞速后退的街景。商铺林立,人流如织,每个人都在为生计奔波,每个人都戴着面具生活。这就是世道,不是你清高,就能独善其身;不是你看不惯,就能置身事外。
“小翠,你可知道,这世间最可怕的,不是贾世清这样的小人。”她轻声道,“而是我们明明知道他是小人,却不得不与他周旋;明明看不惯他的嘴脸,却不得不对他笑脸相迎。”
小翠似懂非懂地看着她。
沈云裳继续道:“贾世清贪恋我的美色,利用我的才识,我何尝不是在利用他的权势,保全我想保全的人?这世间事,从来不由人。我们都在随波逐流,区别只在于,有些人沉没了,有些人,还能在浪潮中保持清醒,寻找一线生机。”
马车在沈府门前停下。沈云裳整理好情绪,重新戴上冷静自持的面具。
刚下马车,门房便迎上来:“小姐,老爷请您去书房一趟。”
沈云裳点点头,径直走向书房。沈父正坐在书案后,面色凝重。
“父亲。”她行礼。
沈父抬头看她,眼中满是复杂:“今日在贾府...受委屈了。”
沈云裳微微一笑:“父亲多虑了,不过是一杯酒而已。”
“为父都听说了。”沈父长叹一声,“贾世清如今权势正盛,连几位皇子都要给他几分面子。我沈家...不得不仰人鼻息啊。”
“女儿明白。”沈云裳平静道,“父亲放心,女儿知道该怎么做。”
沈父看着她,欲言又止,最终化作一声叹息:“苦了你了。”
从书房出来,沈云裳没有回房,而是独自来到后花园的莲池旁。池水已结薄冰,枯荷败叶被积雪覆盖,一片萧瑟。
她想起半年前,也是在这里,她与宋青书偶遇,两人讨论诗词,相谈甚欢。那时的她,还相信才情可以赢得尊重,真心可以换来真心。
而今,她才明白,在这权势交织的罗网中,才情不过是交易的筹码,真心不过是可利用的弱点。
“小姐,天冷了,回屋吧。”小翠拿着斗篷走来,为她披上。
沈云裳望着灰蒙蒙的天空,雪花又开始飘落,落在她的睫毛上,化作冰冷的水珠。
“小翠,你说这雪,看似纯洁无瑕,覆盖了世间一切污浊。”她轻声道,“可雪终会融化,到时候,该是什么样,还是什么样。”
小翠不解地看着她。
沈云裳转身,向屋内走去,声音飘散在风雪中:“但我们不能等到雪化的那一天。我们要在冰雪覆盖之时,就为自己铺好退路。”
这一夜,沈云裳房中的烛火亮到很晚。她坐在书案前,铺开纸张,开始写信。不是血书,不是诉状,而是一封封看似寻常的问候信,寄往江南,寄往各地。
信中的言辞谨慎而含蓄,但若仔细品味,便能读出其中深意——她在编织一张网,一张不同于贾世清那张权势之网的网。
写完最后一封信,天边已泛起鱼肚白。她走到窗前,推开窗户,任凭寒风灌入。
远处,贾府的方向隐隐传来笙歌,显然宴饮尚未结束。那个小人得志的新贵,此刻定然在众人的奉承中飘飘然,全然不知,他所以为牢牢掌控在手中的棋子,已经开始谋划自己的棋局。
沈云裳的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世道如此,不由人选择。但如何在这不由人的世道中走下去,却是她自己可以决定的。
雪花飘入窗内,落在她摊开的手掌上,很快融化,只留下一丝冰凉的触感。
如同这世间许多事,看似美好,触手冰凉。但即便如此,她也要握住这一丝冰凉,直到它化作自己的力量。
天亮了,新的一天开始。而沈云裳知道,属于她的战争,才刚刚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