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长江,水势依旧浩荡,但江面上往日往来的吴军巡船踪迹已近乎绝迹,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山雨欲来前的异样平静。
唯有北岸,江陵城外的水寨,旌旗招展,帆樯如林,一派前所未有的紧张与蓬勃。
此处原是东吴苦心经营多年的西部水军重镇,自当年关羽失荆州后,便一直控于吴手。
及至蜀汉先定关中,后复中原,兵威日盛,驻守此地的吴军慑于大势,又经蜀汉“幽影”暗中活动与《安民令》感召,最终在数年前选择归附。
如今,这座雄峙大江的堡垒连同其部分原有设施,已成了蜀汉打造南下舟师的核心基地。
这一日,水寨内外戒备格外森严。
诸葛亮与陈到,一乘轻车,一骑骏马,在众多随从护卫下,抵达了寨门。
新任命的蜀汉水师都督张翼早已率麾下主要将领及工部匠官在寨前恭候。
“末将张翼,拜见丞相,大将军!”张翼抱拳行礼,声音洪亮,透着水军将领特有的剽悍。
他身后诸将,有原荆州水军旧人,也有从陆军中选拔熟悉水性的悍卒提拔而来,更有部分归附的吴军降将,人人神色肃然,目光中交织着紧张与兴奋。
“伯恭不必多礼。”诸葛亮下车,羽扇轻摇,目光已越过寨墙,投向了江湾中那片密集的舰影。
陈到翻身下马,与张翼略一致意,便径直走到水寨边缘的望台,手扶栏杆,极目远眺。
眼前的景象,确实令人心潮澎湃。
昔日吴军的营垒已被大幅扩建,码头延伸,船坞林立。
江面上,大小舰只星罗棋布。最为引人注目的,是数艘体型格外庞大的楼船,高耸如城楼,分列数层。
船上女墙、弩窗、矛穴密布,巨大的拍杆昂然矗立,虽尚未完全完工,但那巍峨的轮廓已足以令人望而生畏。
楼船周围,是数量更多的艨艟与斗舰。艨艟形体狭长,速度较快,以生牛皮蒙覆船背,两厢开掣棹孔,左右有弩窗、矛穴,是突击与近战利器。
斗舰则设有女墙,可载兵更多,是水战的中坚。
更外围,还有无数走舸、游艇等轻型船只,穿梭往来,进行着操演与运输。
江风猎猎,吹动各色旗帜,也带来了木材、桐油、铁锈与江水特有的混合气息。
号子声、锤击声、工匠的吆喝声、水卒操练的呐喊声,交织成一曲磅礴而充满力量的水军交响。
“丞相,大将军,请看,”张翼引着二人沿码头巡视,指点介绍,“此五艘大楼船,乃依江东旧制,结合将作院新法改良建造。龙骨更坚,舱室布局更合理,尤其加大了拍杆力道与弩窗射界。最大者,可载甲士八百,乃我军水战之砥柱。”
他又指向那些艨艟斗舰:“此类战船三百余艘,乃主力。皆已检查修缮完毕,部分新造者,船底包有薄铜皮,可防蛀防漏,速度亦有所提升。”
“水卒操练如何?”陈到打断介绍,问出了最核心的问题。
他深知,船再好,终究要靠人驾驭。
张翼正色道:“回大将军!末将奉令督练水师以来,从陆军善水者、荆襄渔民、归附吴卒中精选健儿,日夜操练。现已编练成军者,约五万人。号令旗语,橹桨配合,弓弩施放,接舷跳帮,皆已粗具章法。然……”
他顿了顿,坦诚道,“若论水上如履平地、战阵变化之精熟,尤其大规模舰队调度协同,比之江东那些世代在水上讨生活的老兵宿将,恐仍有差距。且……许多士卒北人出身,虽习水性,但长时间航行与颠簸之耐受,仍需实战磨砺。”
陈到微微颔首,并未苛责。这情况在他预料之中。
他目光锐利地扫过江面,沉声道:“经验不足,便以‘器利’与‘奇谋’弥补!伯恭,我让你督造、试验的那些‘新玩意’,进展如何?”
张翼眼中闪过一丝兴奋,但随即又变得谨慎:“禀大将军,大部分皆已装备或试制。如改进之连弩,置于船舷,射速与射程俱佳。特制之钩拒、钉拍,亦已分发各舰。只是……”
他压低声音,引着诸葛亮与陈到走向水寨深处一处被严密看守的独立坞口,“只是那‘火龙出水’,虽按大将军所给草图及将作院反复推敲,试制出了几具,然试射数次,效果……不尽如人意,颇为危险。”
坞口内,江水轻拍着几艘形制特异的走舸。
与寻常走舸不同,这些船艏部位加装了粗大、黝黑的竹木复合筒状物,结构复杂,后端开口,旁有引信。
筒身绘有简陋的龙形纹路,看着确实有几分“火龙”架势,但此刻大多显得焦黑破损,显然经历了不少“磨难”。
几名脸上带着烟熏火燎痕迹的匠官和士卒正愁眉苦脸地围着一具新搬来的“火龙”进行调试。
“此物原理,乃是利用火药燃烧向后喷吐之气,推动前端装载之火油罐或炸药包,远射敌船。”
陈到对诸葛亮解释道,这概念自然源于他超越时代的见识,“若能成,可于敌舰弓弩射程之外,先发制人,焚其帆樯,乱其阵型。”
诸葛亮仔细观察着那奇特的装置,羽扇轻抵下颌:“构思精妙,直击要害。然观其形制,加工、药量配比、发射仰角,乃至风向影响,皆需极精微之掌控。稍有差池,恐未伤敌,先损己身。”
“丞相明鉴!”负责此项目的匠官连忙上前,苦着脸道,“最难便在药量与时机的拿捏。药少了,推不动,或射程不足;药多了,或燃烧不均,极易在筒内炸裂,伤及己船。已……已损了三艘试验小艇了。”
陈到走近那具待试的“火龙”,伸手抚过那粗糙的竹木筒身,眼神冷静:“损了三艘,可知其药量上限大致在何处?引信燃烧速度可曾精确测算?筒身加固方案可有改进?”
匠官一愣,连忙答道:“回大将军,大致范围已摸清,引信亦在改良,筒身已加铁箍三道,内衬了薄铁皮……”
“那就是有进展。”陈到打断他,“继续试。十次不成,便试百次。百次不成,便试千次。记录每一次的数据,药量、角度、风速、结果,无论成败。我要的,不是立刻就能用于战阵的完美武器,而是一个稳定的、哪怕射程只有一百五十步,但十次能有七八次成功击中目标的‘杀手锏’!哪怕它只能用来焚毁敌船风帆,或者惊扰其阵列,足矣!”
他的话语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江东水师经验丰富,阵列严整,我军若与其陷入传统的水上缠斗,纵有楼船之利,亦难言必胜。必须要有能打破常规、出奇制胜的手段!‘火龙出水’便是其一!告诉参与试验的将士,他们的每一次冒险,都是在为我大汉水师,铺就一条通往胜利的捷径!陛下与丞相,在看着他们!”
匠官与周围的士卒闻言,精神皆是一振,脸上的愁容被一种使命感取代,齐声应道:“喏!必竭尽全力,早日攻克此技!”
诸葛亮赞许地看了陈到一眼,对张翼道:“伯恭,大将军所言,乃练兵用器之要旨。器欲其利,更欲其‘特’。除‘火龙’外,其他如夜间标识、联络、特种泅渡、登船器具,亦需加紧准备,务求周全。水师之基,不仅在舟楫之坚,士卒之勇,更在谋略之奇,准备之细。”
“末将明白!”张翼肃然应命。
巡视完毕,诸葛亮与陈到登上水寨最高处的了望台。
脚下,是正在迅速成长的蜀汉水师;眼前,是滚滚东去、分隔南北的长江;对岸,是迷雾笼罩、敌情未明的江东土地。
“叔至,‘火龙’之事,难度甚大,未必能赶在出征前完善。”诸葛亮缓声道。
“无妨。”陈到目光坚定,“有,则锦上添花,雷霆一击。无,我军楼船坚厚,士卒用命,亦有堂堂正正一战之力。况且……”
他嘴角勾起一丝冷峻的弧度:“‘奇谋’不止在器。水战,亦在人心,在天时,在彼之内部,是否有可乘之隙。檄文已发,东风已起,现在,就看孙峻如何应对,看这大江之上,何时刮起真正助我破敌的‘东风’了。”
江风拂面,带着深秋的凉意,也带着大战将至的肃杀。
水师的基石正在夯筑,利刃正在磨砺。只待那一声令下,万帆齐发,直指金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