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鹰涧的惨痛教训,如同一条蘸了盐水的鞭子,狠狠抽打在张飞的心头。
那份因夷陵大胜而滋生的骄躁和轻敌,被峡谷中滚落的巨石和同袍的鲜血彻底砸碎。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和更加炽烈、却更加内敛的杀意。
“整顿队伍!轻伤者互相扶持,重伤者…留下小队照顾,后续跟上!”
张飞的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丢弃所有不必要的辎重!只带兵甲、三日口粮!其余…全都扔了!”
这一次,没有任何人提出异议。
残存的蜀军将士默默执行着命令,将那些原本舍不得的、从夷陵缴获的细软、多余的衣甲甚至一些笨重的备用兵器,毫不犹豫地抛弃在道旁。
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悲愤和急切,落鹰涧的遭遇让他们彻底明白,这不是一场荣耀的远征,而是一场与死神赛跑的亡命驰援!
陈到迅速指挥白毦兵,将队伍重新整编。
骑兵在前开路侦察,步兵居中,白毦精锐断后并随时策应。
他派出了更多的斥候,如同警惕的猎犬,远远地撒向前方和两翼,确保不会再落入任何陷阱。
“三将军,走吧!”陈到来到张飞马前。
张飞重重一点头,最后看了一眼落鹰涧方向,眼中闪过一抹刻骨的仇恨,随即猛地一抖缰绳:“出发!”
这一次,大军不再选择任何险峻小道,而是沿着相对平坦但绕远的旧官道,开始了真正的、不惜一切代价的强行军!
人歇马不歇!除了必要的饮水喂马,队伍几乎不做停留。
白日里,顶着炎炎烈日,尘土飞扬;夜晚,举着稀疏的火把,在星月微光下艰难跋涉。
士卒们的脚底磨出了血泡,战马口吐白沫,体力透支到了极限,但没有人抱怨,没有人掉队。
一股悲壮而急切的气氛笼罩着全军,支撑着他们压榨出身体里最后一丝潜力。
张飞一改往日冲在最前面的习惯,而是不停地在队伍前后奔驰,用他那粗豪却此刻充满激励的嗓音吼叫着: “快!再快一点!汉中的弟兄们在等着我们!”
“想想阳平关!想想陛下和丞相!”
“爬也给老子爬到汉中!”
他的蛇矛上,不知何时挑起了一面残破的蜀汉军旗,在风中猎猎作响,成为了整个队伍的精神象征。
陈到则如同最精密的机器,冷静地调控着行军的节奏和队形,处理着一切突发状况。
他利用白毦兵超强的纪律性和耐力,不断接替体力不支的部队承担最艰苦的开路和断后任务。
他的存在,就像是一根无形的缰绳,既保证了速度,又避免了队伍因过度疲劳而崩溃。
就在他们亡命奔袭的途中,来自成都丞相府的快马信使,如同接力一般,不断将最新的战报送抵军中。
每一封战报,都像是往他们焦灼的心火上浇上一瓢滚油!
第一封:“曹真猛攻阳平关不休!日夜轮战,关城损毁严重!文长亲冒矢石,手刃敌酋数名,然魏军势大,我军伤亡惨重,箭矢滚木消耗殆尽!”
第二封:“魏将张合引偏师试图绕袭关后,被王平将军率无当飞军拼死击退!然王平将军负伤!”
第三封(字迹愈发潦草,可见书写者之急切):“关东侧墙体被魏军霹雳车砸开一处缺口!魏军蜂拥而入!文长率亲卫死守缺口,血战竟日,方堪堪击退!然形势危殆,关城恐难久持!援军何在?!援军何在?!”
第四封,甚至带着一丝血迹:“丞相已尽发成都武库,然输送需时!关中断粮,士卒宰杀战马为食!文长言:‘只要魏延一息尚存,阳平关必不有失!’然…盼将军速至!速至!!”
每一封战报,都让张飞的眼珠更红一分,让陈到的脸色更冷一分。
他们仿佛能听到阳平关下震天的喊杀声,能看到魏延浑身浴血、死战不退的雄姿,能感受到关墙上每一块砖石都在呻吟颤抖!
“快!快!快!”张飞几乎是不眠不休,疯狂地催促进军。
他甚至将自己的战马让给了几个实在走不动的伤兵,自己提着丈八蛇矛大步走在队伍最前面,用双脚丈量着通往汉中的血路!
队伍的速度,被压榨到了人类的极限。
不断有士卒因极度疲惫而晕倒,但只要醒来,便挣扎着爬起来,继续跟上。
战马跑死了一匹,就换一匹,或者干脆用人腿跑!
他们穿过荒芜的山岭,渡过湍急的河流,不顾一切地向北!再向北!
沿途的城镇、驿站,看到这支如同从地狱里冲出来的、人人带伤、满面风霜却眼神凶悍如狼的军队,无不骇然失色,纷纷提供力所能及的饮水和食物,然后目送着他们带着滚滚烟尘再次消失在地平线上。
第七日黄昏,大军终于抵达了汉中盆地边缘!
远远地,已经能够看到那连绵的秦岭山脉,以及更远处天边那一片不正常的、被战火映成的暗红色!
而诸葛亮的最新一封战报,也如同追着他们的脚步般送到。
这一次,战报上的字迹竟然显得异常平静,却透着一股更令人心悸的决绝:
“飞、到二位将军:亮知你等必已在路上,且必历尽艰辛。阳平关仍在,文长仍在。然,关破恐在顷刻。
亮已决意,亲赴沔阳,组织最后防线。汉中存亡,尽付二位将军之手。见信之时,勿再顾念关城,可直插曹真大军侧后之定军山!攻其必救,或可挽狂澜于既倒。珍重。”
这封信,没有催促,没有焦虑,只有最后的托付和战略指示。
但这平静之下,是阳平关即将失守的残酷现实,是诸葛亮欲亲身赴死的决绝!
“定军山…”陈到瞬间明白了诸葛亮的意图。
那是汉中战场的战略制高点,也是曹真大军的软肋所在!
“孔明…”张飞捏着战报,手指剧烈颤抖,虎目之中,竟隐有泪光闪烁。
那是一种极致的愤怒、悲痛与责任感交织的复杂情绪。
他猛地抬头,望向那烽火连天的远方,发出了一声震动山野的、如同受伤雄狮般的咆哮: “曹真!张合!俺老张来了!汉中!俺老张来了!弟兄们!跟老子冲!去定军山!宰了那帮驴球马蛋!”
最后的冲刺,开始了!
这支疲惫到了极点,却也愤怒到了极点的哀兵,爆发出最后的力量,如同扑火的飞蛾,又如同复仇的狂飙,向着那最终的战场,向着定军山,发起了决死的冲锋!
地平线上,定军山的轮廓已然在望。
而山下,曹真连绵数十里的营寨,灯火通明,仿佛一头盘踞的巨兽,尚未察觉一柄淬血的利刃,正以同归于尽的气势,刺向它的心脏!
决战,一触即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