猇亭。
此地绝非寻常关隘。
它并非孤零零一座城池,而是由一系列连绵起伏、地势险峻的山岭和营寨组成的庞大防御体系,如同一条狰狞的巨蟒,死死盘踞在通往夷陵的咽喉要道上。
主峰高耸,可俯瞰长江及周边数十里,吴军依山势修建了数道坚固的石木营垒,壕沟深挖,鹿角密布,弩台林立。
山势陡峭,可供大军展开进攻的通道寥寥无几,且完全暴露在守军弓弩和擂石的覆盖之下。
陆逊在此投入了重兵,守将乃宗室子弟、年轻气盛却并非庸才的安东将军孙桓。
他得到陆逊死命令:“猇亭在,夷陵安;猇亭失,门户洞开!不惜一切代价,死守待援!”
蜀军大营设在猇亭西侧相对平缓的谷地中,与吴军山寨遥遥相对。
连日来,张飞指挥大军发起了数次强攻。
战况极其惨烈。
蜀军士卒顶着盾牌,沿着狭窄陡峭的山道向上仰攻。
空中箭矢如蝗,夹杂着巨大的擂石和滚木轰隆隆砸下,不断有人惨叫着跌落山崖,或是被砸成肉泥。
偶尔有悍勇的蜀军小队冒着矢石冲近寨墙,立刻便被倾泻而下的金汁烫得皮开肉绽,惨不忍睹。
吴军据险而守,以逸待劳,给进攻方造成了巨大的伤亡。
“妈的!吴狗!缩头乌龟!有种下来跟你张爷爷大战三百回合!”
张飞在中军指挥旗下看得双目喷火,暴跳如雷,却无可奈何。
他几次欲亲自带队冲杀,都被副将死死拦住。
伤亡数字不断报到大帐,气氛日益凝重。
刘备的眉头越锁越紧,连诸葛亮羽扇轻摇的频率也慢了许多。
“陛下,丞相,车骑将军。”
陈到风尘仆仆地从前线观察哨返回,甲胄上沾满尘土和凝固的血点。
“如此强攻,非但难以攻克,徒耗将士性命。孙桓小儿仗着地势,有恃无恐。”
“那你说怎么办?!”
张飞烦躁地吼道,“这猇亭就是个铁刺猬!啃又啃不动,绕又绕不过去!难道就这么干耗着?!”
陈走到沙盘前,手指点向猇亭主寨侧后方一处几乎垂直的绝壁。
“并非无隙可乘。孙桓将主力集中于正面,此处绝壁,名为‘鹰愁涧’,因其险峻,吴军防守相对薄弱,仅有几处了望哨。”
“然,‘夜枭’营探得,其壁并非完全光滑,有数条极隐秘的裂缝和凸起可借力。”
“你的意思是…”诸葛亮目光一凝。
“末将请命!”陈到抱拳,声音斩钉截铁,“今夜子时,亲率白毦‘攀云’死士五百人,从此绝壁攀援而上,突袭其山顶营寨!制造混乱,焚烧粮草辎重!”
“一旦得手,发射信号,车骑将军即刻从正面发动总攻!里应外合,或可一举拿下猇亭!”
“攀爬鹰愁涧?”张飞瞪大了眼睛,看着沙盘上那几乎呈九十度的标记,倒吸一口凉气。
“那鬼地方,猴子都难爬!何况是夜里?还带着兵器甲胄?叔至,这太冒险了!”
“唯其险,吴军才疏于防范。”
陈到眼神锐利,“白毦平日地狱般的训练,正是为了此刻!我军特制的‘攀云索’、钢爪和轻便护甲,可堪一用!”
“此虽行险,却比正面填进去数千将士的性命,代价要小得多!”
刘备与诸葛亮对视一眼,皆看到对方眼中的凝重与决断。
“需要何等支援?”刘备沉声问道。
“无需大军调动,以免打草惊蛇。”
陈到早已思虑周全,“只需车骑将军在丑时左右,于正面发起一次大规模的佯攻,动静越大越好,吸引孙桓主力注意力即可。其余,交给白毦!”
“准!”刘备重重一拍案几,“叔至,小心行事!若事不可为,速退!”
“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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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时,鹰愁涧下。
月光被浓云遮蔽,只有江风的呜咽和远处隐约传来的长江涛声。
绝壁之下,更是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只有河水撞击崖壁的沉闷回响。
陈到和五百名精心挑选的白毦“攀云”死士,如同融入黑暗的幽灵,静静地站立在冰冷刺骨的溪水中。
他们卸去了沉重的甲胄,只着轻便的皮甲,身上用绳索捆绑着特制的飞爪、钩索、短刃、弩箭以及火油罐。
每个人的脸上都涂满了黑泥,眼神在黑暗中闪烁着冷静而狂热的光芒。
陈到检查了一下腰间的“惊鸿”剑和背上的强弩,目光扫过眼前一张张年轻而坚毅的脸庞,声音压得极低,却清晰传入每个人耳中:
“兄弟们,上面,就是猇亭吴狗的心脏!爬上去,把刀子捅进去!让那些以为靠着山势就能高枕无忧的吴狗知道,我白毦兵锋所指,无不可破之险!”
“记住!无声!迅捷!狠辣!”
“出发!”
没有豪言壮语,只有冰冷的命令。
五百条黑影如同壁虎般,无声无息地贴上了冰冷的岩壁。
攀登开始了,这绝非易事。
岩壁湿滑,布满青苔,许多所谓的“裂缝”和“凸起”仅能容下脚尖或手指。
白毦兵们依靠着平日残酷训练出的指力、臂力和平衡感,以及那特制的、带有倒刺的钢爪和坚韧的“攀云索”,一点点向上挪动。
肌肉因极度用力而颤抖,汗水混合着岩壁的水汽浸透衣衫。
但无人发出一点声响,只有粗重压抑的喘息和偶尔碎石滚落的细微动静。
陈到一马当先,他的动作最为敏捷,如同黑夜中的猎豹,每一次腾挪都精准而危险。
他不断用手势向下传递着信息,指引着最佳的攀登路线。
一个时辰过去,队伍才爬升了不到三分之一的高度。
已有数名士兵因失手或体力不支,无声地坠入下方黑暗的深渊,连一声惨叫都未曾发出。
就在此时!
猇亭正面突然爆发出震天的战鼓和喊杀声!
火光映红了西面的天空!
张飞准时发动了佯攻!
“杀啊!踏平猇亭!”
“活捉孙桓!”
巨大的声浪甚至传到了后山绝壁!
岩壁上的陈到等人精神一振!
他们能清晰地听到头顶上方吴军营寨中传来的骚动、奔跑声和军官的呵斥声!
守军的注意力果然被吸引过去了!
“快!”陈到打了个手势,攀登速度陡然加快!
然而,险情还是发生了。
一名士兵在抛掷飞爪时,钩挂岩石的声音稍微大了一些。
“下面有动静!”
绝壁上方,一处吴军了望哨似乎听到了异响,疑惑地探出头来,举起火把想要向下查看!
千钧一发!
陈到眼中寒光一闪,几乎在同一时间,他左手猛地一甩!
“嗖!”一支小巧却力道极强的弩箭破空而上!精准地没入了那哨兵的咽喉!
哨兵身体一僵,火把脱手,向下坠落!
“小心!”陈到低喝!
下方一名白毦兵猛地一荡,险之又险地接住了那支即将暴露他们的火把,迅速将其熄灭。
冷汗从每个人的额头渗出。
刚才若是慢上一瞬,或是那火把落下,整个奇袭计划便将前功尽弃!
“继续上!加快速度!”陈到压低声音命令,心中杀意更盛。
终于,在经历了近两个时辰的生死攀爬后,陈到的手指触摸到了崖顶的边缘!
他小心翼翼地探出头观察——这里是一处相对平坦的石台,似乎是吴军堆放杂物的地方。
不远处有几个军帐,此刻因为正面战事,守卫稀疏,只有寥寥几个哨兵心不在焉地站着,注意力都集中在火光冲天的正面。
“上!”陈到如同狸猫般翻上崖顶,迅速隐入阴影。
身后的白毦死士们一个接一个悄无声息地爬了上来,迅速集结。
“甲队,清除那几个哨兵和军帐!”
“乙队,向左,去粮草堆放处!”
“丙队,随我,直扑中军旗帐方向!制造最大混乱!”
“动手!”
杀戮瞬间展开!
训练有素的白毦死士如同鬼魅般扑向各自目标!
弩箭精准点杀哨兵,匕首无声割断巡逻队的喉咙,火油罐被投掷向粮垛、帐篷和一切可以燃烧的东西!
“敌袭!”
“后山!后山上来了!”
“蜀军!是蜀军!”
当第一个火头冲天而起时,吴军才彻底反应过来!
整个猇亭后营瞬间陷入极大的混乱和恐慌!
他们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蜀军竟然能从这飞鸟难渡的绝壁摸上来!
陈到亲率一队精锐,直扑看似中军所在的方向,见人就杀,逢帐便烧,极力制造着恐慌和混乱!
“放信号!”他砍翻一名吴军将领,大吼道!
三支红色的火箭尖啸着射入夜空,在混乱的火光映衬下格外显眼!
猇亭正面,正在指挥佯攻、焦躁等待的张飞,猛地看到后山升起的火箭和隐隐传来的杀声火光,愣了一下,随即爆发出惊天动地的狂喜怒吼:
“哈哈哈!叔至得手了!儿郎们!别演了!给老子动真格的!冲!全军压上!拿下猇亭!杀吴狗啊!”
假戏真做!
蜀军主力如同决堤的洪水,向着因为后院起火而军心大乱、指挥失措的猇亭正面防线,发起了真正的、雷霆万钧的总攻!
猇亭争夺战,最惨烈的一幕,才刚刚拉开序幕。
而点燃这根导火索的,正是陈到和他那支如同天降神兵的白毦锐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