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蜀郡王城深处,专为关羽辟出的静养殿阁内,药香弥漫。

厚重的锦帘隔绝了外界的风雪,炭火在精铜兽炉中发出轻微的噼啪声。

关羽依旧昏迷,但面色较归途时稍缓,胸口起伏也平稳了些许。

御医刚换完药,正低声向守在榻边的刘备禀报着伤情。

殿门被无声地推开一条缝。

一个高大魁梧、如同铁塔般的身影,几乎是贴着门框,小心翼翼地挤了进来。

是张飞。

他换下了征战时的重甲,只穿着一身深青色的常服,却依旧难掩那股沙场悍将的彪悍气息。

只是此刻,这位素以暴烈闻名的猛将,脸上却带着一种近乎笨拙的、小心翼翼的局促。

他手里拎着一个沉重的酒坛,坛口用红绸封着,浓郁的酒香丝丝缕缕地逸散出来,与他身上尚未散尽的淡淡血腥气混合在一起。

他踮着脚,如同做贼般挪到关羽榻前数步远的地方,便停住了。

铜铃大眼瞪得溜圆,一眨不眨地盯着榻上那张苍白憔悴、却无比熟悉的脸。

二哥…真的回来了。

不是梦里,不是幻影。

曾经威震华夏、令敌人闻风丧胆的武圣,此刻像个孩子般安静地躺着。

巨大的、失而复得的庆幸和后怕,如同潮水般狠狠冲击着张飞粗粝的心防。

“二哥…” 张飞的声音嘶哑干涩,如同砂纸摩擦,带着一种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

他喉咙剧烈地滚动了几下,想说什么,却又堵在胸口,最终只是化作一声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低低呜咽。

滚烫的泪水,再也无法抑制,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这位猛将所有的堤防!

豆大的泪珠,混着他脸上未洗净的尘土和血痂,顺着他虬髯戟张的粗糙脸颊,汹涌而下,砸在冰冷光滑的金砖地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他猛地蹲下身,巨大的身躯蜷缩着,肩膀剧烈地耸动,发出沉闷的、如同闷雷滚动般的嚎啕!

哭声不再暴烈,而是充满了无尽的悲恸、失而复得的狂喜、以及一种深入骨髓的后怕!

他像个迷路多年终于归家的孩子,哭得毫无形象,涕泪横流。

“呜…二哥啊…你吓死俺了…俺…俺以为再也见不着你了…呜啊啊啊…”

哭声在寂静的殿阁内回荡,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穿透力。

刘备看着三弟如此模样,眼中也是酸涩难忍,他伸出手,想拍拍张飞的肩膀,最终只是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

御医和侍从们早已悄然退至角落,垂首不语。

张飞哭了许久,直到胸中的郁气宣泄了大半,才猛地用袖子狠狠抹了一把脸,将鼻涕眼泪胡乱擦去,露出一双哭得通红的眼睛。

他抬起头,目光扫过榻边的刘备,最后落在了侍立在殿门阴影处的一个身影上——陈到。

陈到身上依旧裹着厚厚的麻布,外面罩着刘备那件象征无上恩宠的玄狐大氅,脸色依旧苍白,但气息平稳了许多。

他靠坐在一张铺着软垫的胡椅上,一条断臂被夹板固定着吊在胸前,安静得如同不存在。

只是那双眼睛,在殿内略显昏暗的光线下,依旧沉静如渊。

张飞猛地站起身,几步就跨到陈到面前。

巨大的身躯带着一股风,魁梧的阴影瞬间将陈到笼罩。

陈到微微抬起眼,平静地看着他。

“陈叔至!” 张飞的声音如同洪钟,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粗鲁的郑重。

他蒲扇般的大手猛地拍在自己厚实的胸膛上,发出“嘭”的一声闷响!

“俺老张!这条命!是你捡回来的!从今往后!水里火里!你一句话!俺老张皱一下眉头,就不是爹生娘养的!”

他铜铃大眼死死盯着陈到,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感激和一种近乎狂热的承诺。

“二哥的命!就是俺的命!你救了二哥!就是救了俺老张!你要啥?官?爵?钱?美人?只要俺老张有的!你尽管开口!没有的!俺去给你抢来!”

话语粗豪,却字字如铁,砸在地上铮铮作响。

殿内一片寂静。

刘备微微蹙眉,似乎觉得张飞这话太过粗鄙,却也未出声阻止。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陈到身上。

陈到看着眼前激动得面红耳赤、胸膛起伏如同风箱的张飞,脸上没有丝毫得色或激动,只有一片沉静。

他沉默了片刻,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翼德将军言重了。末将职责所在,不敢言恩。君侯能生还,乃天佑大汉,亦是…无数白毦、荆州袍泽用命换来的生机。”

他微微一顿,目光扫过张飞手中那坛散发着浓烈酒香的酒坛,又缓缓抬起,迎上张飞那双依旧因激动而泛红的眼睛:“将军若真想谢末将…末将斗胆,有一不情之请。”

“说!快说!” 张飞急切地催促。

“其一,” 陈到的声音带着一种战场特有的、不容置疑的穿透力,“请将军…戒酒。”

“戒…戒酒?” 张飞一愣,脸上的激动瞬间僵住,随即涌起一阵错愕和本能的反感。

酒!那是他张翼德的命根子!是沙场征伐后唯一的慰藉!

他下意识地紧了紧手中的酒坛。

“其二,” 陈到无视张飞的反应,目光变得更加锐利,如同实质般刺入张飞眼底,“请将军…善待麾下士卒。非万不得已,勿施鞭挞苛责。士卒…乃将军手足,亦是将军立足沙场之根基。”

他微微加重了语气,意有所指:“君侯此番荆州之失…殷鉴不远。若因鞭挞士卒,再生变故…恐悔之晚矣。”

最后一句,声音很轻,却像一根冰冷的针,精准地刺中了张飞心中某个最敏感的角落!

范强!张达!那两个被他鞭挞过的亲兵!

荆州糜芳、傅士仁的背叛!这些名字瞬间掠过张飞的脑海!

张飞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如同开了染坊。

戒酒?善待士卒?勿施鞭挞?这简直是在剜他的心!

他张飞纵横天下,靠的就是这身胆气和这口烈酒!

至于鞭挞士卒?那些蠢笨如猪、不听号令的废物,不打难道供起来?!

一股被冒犯的怒意和长久养成的习惯瞬间冲上头顶!

浓眉倒竖,铜铃大眼一瞪,就要发作!

“翼德!” 刘备低沉而威严的声音适时响起,带着警告和不容置疑的意味。

张飞猛地一窒!

他看到了刘备眼中那深沉的期许和压力,更看到了陈到身上那件染血的玄狐大氅,看到了他吊在胸前、裹着厚厚夹板的断臂!

还有…还有二哥榻上那微弱却平稳的呼吸!

所有的怒气如同被戳破的气球,瞬间泄了下去。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最终只是极其艰难地、如同吞下烧红炭块般,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戒酒…俺…俺试试!善待士卒…俺…俺记下了!”

话音未落,他仿佛再也无法忍受这压抑的气氛和自己“委曲求全”的憋闷,猛地将手中那坛价值不菲的佳酿狠狠掼在地上!

“啪嚓——!”

酒坛应声而碎!浓烈如血的酒液混合着晶莹的碎瓷片,瞬间在光洁的金砖地上肆意流淌,浓烈的酒气冲天而起,瞬间盖过了殿内的药香!

“哼!” 张飞重重地哼了一声,如同负气的公牛,看也不看地上的狼藉和陈到,猛地一跺脚,转身大步流星地冲出殿门!

沉重的脚步声咚咚咚地远去,带着无处发泄的烦躁和憋闷。

殿内,酒香弥漫,混合着药味,形成一种怪异的气息。

刘备看着张飞消失的方向,无奈地摇了摇头,眼中是深深的忧虑。

积习难改,翼德这性子…

陈到靠在胡椅上,目光平静地扫过地上那滩刺目的、如同鲜血般流淌的酒液。

碎瓷片上,残留着张飞粗大指印的油腻痕迹。

他缓缓闭上眼,掩去眼底深处那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重和忧虑。

戒酒?善待士卒?张飞的口头应承,如同这破碎的酒坛,脆弱得不堪一击。

那根名为“范强张达”的导火索,依旧深埋在历史的阴影里,滋滋作响。

救得了关羽,却未必…

能救得了所有人。

前路漫漫,荆棘丛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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