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业的拆迁队”,这六个字从林舟嘴里说出来,轻描淡写,却像一块巨石投入深潭,在他自己的团队里激起了久久不息的涟漪。
李瑞的脸色由红转白,又由白转青,像一盘没调好颜色的水彩。他看着林舟,嘴巴张合了几次,想说点什么,却发现那些“你疯了吗”、“这不可能”之类的词汇,在林舟那平静得近乎冷酷的眼神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苏晓扶了扶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在飞快地闪烁,显然,她的大脑正在以极高的速度进行风险评估,而评估的结果,大概是一连串刺耳的红色警报。
唯有马叔,在最初的错愕之后,反而重新靠回了文件柜上。他那双浑浊的眼睛里,第一次有了一种奇异的光。那不是看热闹,也不是看晚辈不知天高地厚,而是一种尘封已久的东西被重新点燃的微光。他看着林舟,像在看一个年轻时的自己,一个还没被岁月磨平棱角的自己。
林舟没有给他们太多消化和质疑的时间。他知道,这件事,光靠他们四个人关在办公室里发狠,无异于痴人说梦。他需要一个支点,一个在红山县本地,能够撬动这块铁板的支点。
秦峰。
这个名字浮现在他的脑海。
要执行“拆迁”计划,就必须让这位“内应”知晓并配合。但这通气本身,就是一步险棋。电话不安全,当面约见,更是容易暴露。
林舟回到自己的座位,拿起那份画满了红圈的地图,仔细地看了一会儿。然后,他拿起一支笔,在地图一角空白处,写下了一行字,撕下来,折好,递给了马叔。
“马叔,麻烦您跑一趟县政府,想办法把这个交给秦副县长本人。不要经过任何人的手。”
马叔接过纸条,没有问为什么,只是用指腹捻了捻纸张的厚度,点了点头,揣进内侧的口袋里,转身便出了门。他走得悄无声“息,像一滴汇入大海的水。
李瑞忍不住凑过来看了一眼地图,地图上,林舟刚才写字的地方,还留着浅浅的印痕。他眯着眼,勉强辨认出几个字:“……北山水库……晚上九点……”
……
夜色如墨,将红山县的山峦染成一片沉重的剪影。
北山水库的大坝上,风很大,带着水库深处的水汽和草木的腥味,吹得人衣袂作响。这里是红山县的最高处,也是最偏僻的地方之一,除了偶尔巡逻的守库员,入夜后几乎不会有人来。
秦峰独自一人站在大坝中央,双手插在口袋里,任凭冷风灌进他的脖子。
下午的时候,一个面生的老头,以省发改委工作人员的名义,来他办公室核对一份旧的文件。就在他起身去档案柜取材料的时候,那个老头不经意地将一份报纸放在了他的桌上,又在他回来后,笑着把报纸收走,客气地告辞。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自然得找不出一丝破绽。
可当秦峰坐下后,却发现自己的茶杯下,多了一张小小的纸条。上面只有一句话:今晚九点,北山水库大坝,有要事相商。
没有落款。
但秦峰知道是谁。除了那个神秘的年轻人,没人会用这种方式联系他。
赴约,意味着他将更深地卷入一个他完全无法预测的漩涡。不来,他又放不下心里那团刚刚被点燃的火。他在这里蹉跎了太多年,看得太多,也忍得太久。林舟的出现,是他看到的唯一一丝曙光。
所以他来了,带着满心的忐忑和一丝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期待。
身后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不疾不徐,在空旷的大坝上显得格外清晰。
秦峰没有回头。
“林主任,你这搞得跟地下党接头一样,就不怕我带人来抓你吗?”他的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
“你不会。”林舟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很平静,“如果秦县长是那种人,今天下午,你就不会把那张纸条冲进下水道,而是直接交给赵县长了。”
秦峰的身体僵了一下,随即苦笑着转过身。
眼前的年轻人,依旧是那副斯文儒雅的样子,金丝眼镜在微弱的月光下,反射着一点冷光。他仿佛不是来谈论一件足以让红山县天翻地覆的密事,而只是来水库边散步。
“说吧,林主任,费这么大周章把我约到这荒郊野岭,到底是什么事?”秦峰开门见山,他不想再绕圈子。
林舟走到他身边,与他并肩而立,望着水库那片黑沉沉的水面。
“我打算,拔掉刘三这颗钉子。”
一句话,让秦峰瞬间如坠冰窟。他猛地扭过头,死死地盯着林舟,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他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林舟的直接,还是让他感到了深入骨髓的寒意。
“你……你说什么?”秦峰的声音在发抖,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恐惧。
“我说,我要拆了刘三和他背后那张网。”林舟重复了一遍,语气没有任何变化,仿佛在说“明天天气不错”。
“你疯了!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秦峰压抑着的声音,像一头被困在笼子里的野兽在低吼。他一把抓住林舟的胳膊,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刘三?拔掉刘三?林舟,你以为他是谁?他是街边的一个混混吗?你以为你是在省城,写一份报告就能解决问题吗?”
他的情绪彻底失控了。这些天来压抑的愤懑、对林舟的期待、以及对刘三这个名字本能的恐惧,在这一刻尽数爆发出来。
“你知道刘三在红山县意味着什么吗?”秦峰的呼吸变得粗重,他几乎是贴在林舟耳边,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嘶吼着。
“他手底下养着上百号人,全都是本地沾亲带故的闲汉、地痞!县城里开的每一家砂石场,跑的每一辆渣土车,都得给他交份子钱!谁要是不交,今天车胎被扎,明天家里玻璃被砸,后天人就得进医院!报警?派出所里一半的辅警都是他塞进去的,你前脚报案,后脚他就知道是你!”
“前年,隔壁乡有个不开眼的,从外地拉了支施工队,想承包村里的路。刘三的人找上门,那老板不服,还叫嚣着要举报。结果呢?当天晚上,他那个刚上初中的女儿,放学路上就被人套了麻袋,打断了一条腿!老板吓破了胆,连夜卷铺盖滚出了红山县,到现在都没人敢提这件事!”
“你以为他只在下面横?县里呢?从国土局到建设局,再到水利、交通,哪个部门里没有他的人?不是他家的亲戚,就是收了他好处,被他攥着把柄的!你想动他?你的举报信还没递出县政府大院,复印件就已经摆在他的酒桌上了!”
秦峰松开林舟的胳膊,连连后退了几步,像看着一个怪物一样看着林舟。他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脸上满是绝望。
“还有老赵!他是县长,更是刘三的亲舅舅!这些年,刘三在外面闯了多少祸,捅了多少娄子,全都是老赵在后面给他擦屁股!动刘三,就是动老赵!你这是要跟一个县的最高行政长官,和这个县经营了十几年的地头蛇,同时开战!你拿什么跟他们斗?就凭你们省里来的几个人?就凭你那份不切实际的规划?”
说到最后,秦峰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悲鸣。他像是要把这几年所有的憋屈和无力,都吼出来。
“林舟,收手吧!我求你了!”他近乎哀求地看着林舟,“你斗不过他们的!这潭水太深了,深得能淹死人,连骨头渣子都剩不下!你还年轻,前途无量,没必要把自己的前程,甚至性命,都搭在这个烂泥坑里!我们……我们绕开他们,行不行?项目可以换个地方,可以缩小规模,总有办法的……”
风声呼啸,吹过大坝,卷起一阵呜咽。
秦峰吼完了,整个人像被抽干了力气,颓然地靠在大坝的栏杆上。
林舟一直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他,也没有反驳。他脸上的表情,从始至终都没有太大的变化。
直到秦峰彻底安静下来,他才缓缓开口。
“秦县长,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
秦峰猛地抬起头,眼神里全是不可思议。
“那你……”
“我不仅知道这些,”林舟打断了他,目光深邃地望着远处黑暗的水面,“我还知道,刘三的宏业建筑公司,最大的一个利润来源,其实是承包县里那些五万元以下的‘小微工程’。我还知道,他通过三家皮包公司,垄断了所有的扶贫技能培训项目,用假发票和代签名套取了至少上千万的补贴。我还知道,他名下那家小额贷款公司,实际上是在放高利贷,逼得至少三个家庭家破人亡……”
林舟每说一句,秦峰的脸色就更白一分。
这些事,有些是他知道的,有些,连他这个副县长都只是有所耳闻,根本拿不到任何证据。而林舟,一个刚来不到半个月的外地人,却说得如此详细,仿佛亲眼所见。
一种比刚才更深的寒意,从秦峰的脚底,一路窜上了天灵盖。他看着眼前的林舟,第一次感觉,这个年轻人的背后,可能藏着他完全无法理解的力量。
“所以,秦县长,”林舟转过头,迎上秦峰惊骇的目光,他的语气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你觉得,这样一张网,是能‘绕开’的吗?我们今天绕开了,明天它就会把我们的项目,连皮带骨,吞得一干二净。”
“我们不是在跟他们开战,我们是在做一场外科手术。要把长在红山县身上的这颗毒瘤,连根切除。”
秦峰的嘴唇哆嗦着,说不出一句话。理智告诉他,这太疯狂,是飞蛾扑火。但林舟那平静而自信的眼神,却又让他心里那团熄灭的火,死灰复燃,烧得他心口发烫。
林舟看着他,知道火候差不多了。他没有再继续施压,而是话锋一转,提出了一个看似毫不相干的问题。
“秦县长,你对三年前,北山水库的这次加固工程,还有印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