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笑,如寒夜里陡然裂开的一道缝隙,极光乍现,又在瞬间被无边墨色吞没。
快得像一场错觉。
可萧夜澜看清了。
他放在膝上的手,指尖无声地蜷了一下。那抹笑意不偏不倚,正撞在他心口那片终年冰封的湖面上,没有砸出窟窿,却让坚冰之下,有什么东西,轻轻震颤了一下。他活了二十多年,从未见过这样的笑。不为取悦,不为献媚,那是一种纯粹的、棋逢对手的激赏,甚至带着几分共犯般的狡黠。
她仿佛在说:你看,我们配合得不错。
而另一头,太子萧景辰也看清了。
他端着茶杯的手,指骨的轮廓清晰地凸显出来。杯中澄黄的茶汤晃了晃,漾开一圈涟漪。他脸上的温和笑意未变,可那笑意深处,却像是被滴入了一点墨,迅速地晕染开,变得晦暗不明。
他精心布局,步步为营,试图用恩威并施的手段,将这颗有趣的棋子纳入掌中。可这颗棋子,却当着他的面,向他的对手,露出了獠牙之外的另一面——一种他从未见过的,近乎柔软的默契。
那感觉,就像是猎人看中了一只桀骜不驯的雪狐,正盘算着如何设下陷阱,却亲眼看到那雪狐主动将自己最柔软的喉咙,蹭向了另一头同样危险的孤狼。
这让他感到一种被忽视的恼怒。
大厅内的气氛,在太子与七皇子府这第一轮无声的交锋后,变得愈发微妙。宾客们不敢高声谈论,只能用眼神交换着彼此的震惊与揣测。主位上的那对夫妻,一个静坐如山,一个清冷如月,明明没有任何交流,却形成了一个外人无法插足的场域。
这份安静,刺痛了某些人的眼睛。
“啪”的一声轻响,打破了这片诡异的和谐。
是长公主萧玉淑将手中的象牙箸重重地搁在了青玉箸枕上。她今日穿了一身华贵的牡丹刺绣宫装,满头的珠翠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摇晃,折射出细碎的光芒。她妆容精致,眉眼间却带着一股被娇惯出来的、毫不掩饰的傲慢。
从柳惊鸿进场的那一刻起,她心中的不快便在不断积蓄。一个声名狼藉的疯子,凭什么抢走所有人的目光?一个被父皇厌弃的残废,凭什么还能引得太子皇兄亲自登门?
而方才,太子皇兄亲自示好,竟被萧夜澜三言两语挡了回来,柳惊鸿那个贱人,非但不惶恐,反而还敢对萧夜澜笑!
她凭什么?
萧玉淑忍不了。她身为皇帝最宠爱的嫡出公主,在京城横着走惯了,何曾见过这般不将皇家威严放在眼里的场面。太子皇兄顾及储君身份,不好发作,但她不用。
她要亲手撕下柳惊鸿那张故作高深的面具。
“七弟,七弟妹,”萧玉淑开了口,声音清亮,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亲切”,“你们夫妻二人,一个坐着不动,一个站着不动,这般相敬如宾,倒是让本宫开了眼界。”
这话一出,所有人的神经都再次绷紧。
来了。
太子殿下是笑里藏刀,这位长公主,可是出了名的口蜜腹剑,锋芒毕露。
萧夜澜眼皮都未抬一下,仿佛没听见。
柳惊鸿则像是刚刚注意到她一般,视线淡淡地飘了过去,没有应声,等着她的下文。
这种被无视的态度,更是激怒了萧玉淑。她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目光直直地钉在柳惊鸿身上:“说起来,七弟妹今夜这般沉稳的模样,倒让本宫想起一桩旧事,险些以为自己认错了人。”
她的声音不大,却故意拖长了语调,确保在场的每一个人都能听清。
“本宫记得,去年春日,柳将军府上设宴赏花,当时京中不少名门贵女都在场。”她一边说,一边用眼神扫过席间几位面露异色的少女,“当时席间气氛正好,不知从哪儿飞来一只青虫,落在了七弟妹的衣袖上。”
“青虫”二字一出,几位贵女已经忍不住掩唇低笑起来,看向柳惊鸿的眼神充满了戏谑。
柳将军的脸色瞬间涨成了猪肝色,端着酒杯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抖。
萧玉淑对这种效果十分满意,她继续说道:“不过是只指甲盖大小的虫子,七弟妹却像是见了鬼一般,当场尖叫着跳了起来,不仅打翻了面前整张桌案的瓜果点心,还一把推开身边想要扶你的丫鬟,哭着躲到了柳二小姐的身后,浑身抖得像风里的筛子。”
她绘声绘色地描述着,仿佛那一幕就在眼前。
“当时柳二小姐还温言细语地安慰你,说‘姐姐别怕’,可你却什么都听不进去,最后还是被下人抬回房的。那场面,本宫至今记忆犹新啊。”
说完,她故作惋惜地摇了摇头,看着柳惊鸿,问道:“本宫就好奇了,去年还怕一只虫子怕成那样,怎么今日,在这满是人精的宴会厅里,反倒天不怕地不怕了?莫非七弟妹这‘时好时坏’的病,不仅治疯病,还专治胆小不成?”
话音落下,“听竹轩”内一片死寂。
这一招,比太子方才的试探,要狠毒百倍。
太子只是拿“疯病”做文章,而萧玉淑,却是直接扒出了柳惊鸿最懦弱、最不堪、最丑态百出的一面,当着全京城权贵的面,公之于众。
一个连虫子都怕得要死的废物,此刻却在这里装什么清冷女王?
这前后的巨大反差,足以将柳惊鸿今夜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气场,彻底击得粉碎。她之前所有的沉静、所有的淡漠,在“被虫子吓晕”的这个具体事例面前,都显得像一个天大的笑话。
讥笑声,终于不再压抑,从人群中此起彼伏地响了起来。
“原来是这样,我就说嘛,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哈哈哈,躲在妹妹身后哭?真是闻所未闻。”
“装的,肯定是装的。骨子里就是个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那些鄙夷的、幸灾乐祸的目光,像无数根淬了毒的细针,齐刷刷地刺向主位上的柳惊鸿。
柳将军已经没脸再坐下去,他恨不得地上有条缝能钻进去。
太子萧景辰则端着茶杯,慢悠悠地品了一口,眼底是毫不掩饰的赞许。玉淑这一手,干得漂亮。
所有人都等着看柳惊鸿的反应。
她会惊慌失措吗?会恼羞成怒吗?还是会再次“病发”,当场掀了桌子?
然而,柳惊鸿的反应,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
她没有看萧玉淑,也没有理会周围的哄笑。
在万众瞩目之下,她只是安静地坐着,然后,缓缓地抬起了手。
她的动作很慢,慢到每个人都能看清。她拿起桌上的银箸,伸向面前的一道菜。那是一道“东坡肉”,烧得红润晶亮,肥瘦相间,正在腾腾地冒着热气。
筷子精准地夹起其中最好的一块,肉在筷子间微微颤动,油光四溢。
然后,在数百双眼睛的注视下,她将那块肉,稳稳地放进了身旁萧夜澜的碗里。
整个过程,她神情专注,仿佛这世上再没有比“为夫君夹菜”更重要的事。
这个动作,简单,日常,甚至带着几分烟火气。
可在此刻这个剑拔弩张的场合,却显得无比诡异,无比震撼。
她这是什么意思?
是吓傻了,不知道该如何应对了吗?
还是在用这种方式,表达对长公主的蔑视——你的挑衅,甚至不值得我分神,我夫君吃饭更重要。
萧夜澜低头看了一眼碗里那块油汪汪的肉,眉头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他从不吃肥腻之物,这一点,王府上下人尽皆知。
这个女人,是故意的。
萧玉淑的脸瞬间涨红了。柳惊鸿这番动作,比任何恶毒的反唇相讥,都更具侮辱性。她感觉自己用尽全力挥出的一拳,却打在了一团棉花上,不,是打在了一片虚空里,连个回响都没有。
就在萧玉淑即将按捺不住,再次发作的时候,柳惊鸿终于放下了筷子。
她拿起一旁的丝帕,慢条斯理地擦了擦指尖,而后,才第一次,真正地抬起眼,正视着满脸怒容的长公主。
她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
她的目光,甚至越过了萧玉淑,看向了更远处的某些人,像是在确认什么。
最后,她的视线才重新落回到萧玉淑身上,头微微一偏,那双清冷的眸子里,竟浮现出一丝……纯粹的好奇。
“长公主,”她开口了,声音平稳,听不出喜怒,“你竟还记得去年春天的一只虫子落在了何处。”
萧玉淑一愣,下意识地挺直了胸膛:“当然!本宫记性一向很好!”
“是么。”柳惊鸿点了点头,仿佛认可了她的说法。
然后,她话锋一转,那丝好奇变得更加浓厚,也更加……危险。
“那本宫也想请教一下长公主,”她的声音轻飘飘的,却像一把冰凿,敲在每个人的心上,“三年前,重阳宫宴,先皇太后赏了你一杯‘君山银针’。你可知,那杯茶,是温的,还是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