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4章:尚书之子,再次的“偶遇”
次日清晨,天光微熹。
柳惊鸿推开房门时,恰好看到萧夜澜从院中练武归来。他只着一件单薄的玄色劲装,额角渗着细密的汗珠,沿着轮廓分明的下颌线滑落,没入衣领。他没有坐轮椅,双腿稳稳地立在青石板上,周身散发着一股刚经历过剧烈运动后,尚未完全收敛的凌厉之气。
两人目光在空中短暂交汇,没有言语,却仿佛有无形的刀光剑影闪过。
萧夜澜率先移开视线,拿起石桌上早已备好的布巾,擦拭着脖颈间的汗水,动作不紧不慢,仿佛根本没看到她。
“王爷今日好兴致。”柳惊鸿淡然开口,打破了这片沉寂。
“京城无趣,活动活动筋骨罢了。”他声音平淡,听不出情绪,“王妃今日也要出门?”
这问话看似随意,实则已带上了审问的意味。
柳惊鸿脸上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笑容,既不显得谄媚,也不过分疏离:“在府中闷得久了,听闻京中的琉璃厂颇为热闹,想去寻几本前朝的孤本解解闷。”
萧夜澜擦拭的动作停顿了一瞬,随即恢复如常。他将布巾扔回石桌上,转身朝书房走去,只留下一句听不出喜怒的话。
“早去早回。”
柳惊鸿望着他的背影,直到那道身影消失在门后,她脸上的笑容才缓缓敛去。她知道,他嘴上说着“早去早回”,身后必然已经跟上了一双甚至几双眼睛。
不过,无所谓。她今日的戏,本就是演给所有人看的。
回到房中,绿萼已经备好了外出的行装。柳惊鸿却没急着换上,而是从床下暗格里,取出了一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木匣。
打开木匣,一股陈旧的纸墨香气混杂着淡淡的霉味扑面而来。里面静静躺着一本书,书页泛黄卷边,封皮是早已褪色的靛蓝色,上面用古拙的字体写着五个字——《北境堪舆异闻录》。
这是她昨夜耗费了半宿心血的杰作。
书是普通的空白册子,纸却是她特意寻来的陈年旧纸。她先用泡过茶叶的冷水将每一页浸透,再用细纱布吸干水分,置于通风处阴干,如此反复三次,纸张便呈现出一种自然的、不均匀的暗黄色。
为了模拟墨迹随岁月淡去的痕迹,她用极淡的墨水抄录内容,并在某些字句上,用沾了清水的毛笔尖轻轻晕开,制造出水汽侵蚀的效果。书中那些描绘山川地势的简图,更是她凭借前世记忆,结合这个时代粗略的地图,精心绘制而成,既有古朴的风格,又在关键细节上远超当世的精准。
最后一步是“做旧”。她将书册置于点燃的艾草上方,让烟气缓慢熏燎,直到书页带上淡淡的烟火色。又寻了几只书虫,放在书册的夹缝中,任其啃食出几个细小的虫洞。书角的磨损,则是用细砂纸一下下打磨出来的,连翻页时最常触碰的位置,颜色都比别处更深一些。
整本书,从里到外,都透着一股历经百年风霜的沧桑感,足以让任何一个自诩的行家都辨不出真伪。
“小姐,您这是从哪儿寻来的宝贝?”绿萼看着这本书,眼中满是惊奇。
“一个不懂货的蠢货手里收来的。”柳惊鸿随口答道,将书小心地用一块素色锦布包好,放入随身的手提木篮中,“走吧。”
琉璃厂位于京城南门,是文人墨客、达官显贵最爱流连的地方。街道两旁,店铺林立,古玩、字画、玉器、孤本,琳琅满目。空气中飘散着线香、旧纸和各色点心的混合气味,夹杂着店家热情的吆喝与主顾压低声音的讨价还价,一派繁华景象。
柳惊鸿没有带太多随从,只绿萼一人跟着。她穿着一身月白色的素雅长裙,裙摆上绣着几丛清雅的兰草,既符合王妃的身份,又不至于过分张扬。她不急不躁,信步闲逛,目光在各个店铺的招牌上流连,仿佛真的只是一个来此消遣的贵妇人。
她的目标很明确——京城最大的书斋,“翰墨轩”。
翰墨轩的老板是个精明的半老头子,据说眼光毒辣,不少稀世孤本都是经他的手流传出去的。尚书之子那样的风雅之士,是这里的常客。
踏入翰墨轩,一股浓郁的墨香迎面而来。店里很安静,只有三两个客人在书架前低头翻阅。柳惊鸿径直走向最里侧那排专门摆放古籍的书架,目光在那些落满灰尘的书脊上缓缓扫过。
她拿起一本《南华注疏》,状似随意地翻看着,指尖拂过书页,动作轻柔,带着一种对书籍天生的珍爱。
“老板,这本《南华注疏》可是前朝郭象的注本?”她轻声问道,声音清脆,在这安静的书斋里显得格外清晰。
正在算账的掌柜闻声抬头,看了一眼柳惊鸿的穿着和气质,不敢怠慢,连忙起身走过来,陪着笑脸道:“夫人好眼力,这确是郭象的注本,只是有些残缺,不然价格可不止这个数了。”
柳惊鸿微微颔首,又道:“郭象注《庄》,虽得其玄妙,却失其放达。我倒是觉得,支道林的注疏,虽流传不广,却更得逍遥之意。”
此言一出,不仅是那掌柜,连旁边一位正在看书的青衫公子也下意识地抬起了头,眼中闪过一丝讶异。
柳惊鸿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她要让所有人都知道,她不是个只懂胭脂水粉的寻常妇人。
就在这时,门口的风铃轻轻一响,有人走了进来。
柳惊鸿眼角的余光瞥见那人,心头一跳,鱼儿上钩了。
来人正是兵部尚书的独子,上官瑜。他今日依旧是一身裁剪得体的锦袍,手持一柄玉骨折扇,眉目俊朗,风度翩翩。
上官瑜显然也看到了柳惊鸿,眼中先是闪过一抹惊艳,随即认出了她,脸上立刻浮现出惊喜的笑容。他快步走上前来,拱手行礼:“竟在此处遇到王妃,实在巧合。瑜,见过王妃。”
“上官公子,不必多礼。”柳惊鸿放下手中的书,回以一个温和的微笑,“没想到公子也是翰墨轩的常客。”
“王妃说笑了,京中爱书之人,谁不知翰墨轩的大名。”上官瑜的目光落在她刚刚放下的那本《南华注疏》上,笑道,“王妃也对玄学之说有研究?”
“谈不上研究,只是闲来无事,胡乱翻看罢了。”柳惊鸿谦虚道。
“王妃过谦了。”上官瑜的目光真诚,“方才在门外,便听到王妃与掌柜谈论郭象与支道林的注疏之别,见解独到,令人佩服。世人皆知支道林善辩,却少有人知其注《庄》之妙。王妃一语中的,实乃瑜之知己。”
他说这话时,眼神明亮,毫不掩饰自己的欣赏。
柳惊鸿心中冷笑,面上却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羞赧:“公子谬赞了。其实今日前来,是想寻一本关于北境风物的杂记,可惜寻了半天,都未找到合心意的。”
她说着,状似无意地让绿萼将手里的木篮提上前来一些,那用锦布包裹着的书册,便露出了一个角。
上官瑜的目光立刻被吸引了过去。他这样的爱书之人,对这种用锦布包裹的册子,有着天生的好奇。
“哦?不知王妃想寻的是哪一类的杂记?或许瑜能帮上些忙。”
柳惊鸿故作迟疑地看了他一眼,轻叹一声:“也不是什么名贵的典籍,只是家父早年游历时,偶然得到的一本前朝残本,记载了些北境的山川地貌和奇闻异事,颇为有趣。可惜后来几经辗转,竟不知所踪,我便想着来此碰碰运气,看能否找到类似的。”
她一边说,一边示意绿萼将那本书取了出来。
当那本《北境堪舆异闻录》被放到柜台上时,上官瑜的呼吸都停滞了一瞬。
他快步上前,甚至忘了礼数,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却又不敢直接触碰,只是凑近了细看。那泛黄的纸张,古拙的字体,边角自然的磨损和虫蛀,无一不昭示着这本书的年代。
“这……这是……”他声音都有些发颤。
柳惊鸿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心中已有了十成把握。她故作大方地笑道:“公子若是喜欢,看看也无妨。”
得到许可,上官瑜才小心翼翼地戴上店家准备的薄麻手套,轻轻翻开了第一页。只看了两眼,他的脸色就变了,从最初的惊喜,变成了震惊,最后是难以置信的狂喜。
“北境十八陉的隘口走势……前朝的烽燧布局……这……这不可能!”他喃喃自语,仿佛看到了什么绝世珍宝,“此书……此书简直是神物!王妃,您……您是从何处得来此书?”
柳惊鸿心中暗笑,她书里记载的东西,有七分是真,三分是她根据现代地理知识推演的“假”。那些“假”的东西,在这个时代的人看来,却是超越时代的、神一般的预见。
她轻描淡写地说道:“就是我方才说的那本家传残本,前几日收拾旧物时,无意中翻出来的。本以为遗失了,没想到竟一直压在箱底。”
上官瑜抬起头,看向柳惊鸿的眼神,已经不再是单纯的欣赏,而是带上了一种近乎狂热的崇敬。
“王妃,瑜有一个不情之请。”他深吸一口气,郑重地对着柳惊鸿行了一个大礼,“此书于我,不,于我大南国而言,意义非凡。不知王妃可否割爱?无论王妃开出什么条件,瑜定当万死不辞!”
柳惊鸿等的就是他这句话。
她却轻轻摇了摇头,在上官瑜瞬间黯淡下去的目光中,缓缓笑道:“宝剑赠英雄,美玉予佳人。此等奇书,若只放在我一个妇人手中,不过是蒙尘的明珠。公子既能识得它的价值,便是它的知己。赠予公子,方不负它。”
上官瑜彻底愣住了。他设想过无数种可能,或重金求购,或以物易物,却唯独没想过,她会如此轻易地,将这等神物,拱手相赠。
“这……这如何使得!此物太过贵重,瑜万万不能白受!”他急道。
“我送的不是书,是知己。”柳惊鸿的目光清澈如水,直直地看着他,“人生在世,得一知己,何其难得。区区一本残本,又算得了什么?”
一句话,如同一记重锤,狠狠砸在了上官瑜的心上。
他看着眼前这位王妃,她明明身处王府的漩涡之中,却依旧有如此超然脱俗的心境。她懂他,懂他作为一个读书人,对这些故纸堆的痴迷与热爱,甚至比他自己更懂。
上官瑜的眼眶竟有些微微发热。他再次深深一揖,声音已带上了几分哽咽:“王妃高义,瑜……瑜无以为报。”
他顿了顿,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猛地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柳惊鸿。
“王妃,此书内容博大精深,绝非一人一日可以参透。瑜斗胆,想请王妃……请王妃移步寒舍。家父书房中,恰好藏有几份关于北境舆图的残卷,或许能与此书相互印证。不知王妃,可否赏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