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竹轩”内的死寂,像一碗被瞬间冻住的滚水,连沸腾的白气都凝固在了半空。
时间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拉扯得极为缓慢。从门口到主位,不过数十步的距离,却成了一条隔开两个世界的漫长甬道。甬道的一端,是喧嚣、讥讽、等着看好戏的数百名权贵;另一端,是推着轮椅,一步一步,将整个京城的浮华与算计踩在脚下的两个人。
萧夜澜的轮椅由上好的黑漆木制成,转动时几乎没有声音,只在光滑如镜的地砖上留下一道转瞬即逝的浅痕。他安坐其上,玄色的衣袍与轮椅融为一体,苍白的面容在摇曳的烛火下,更显出一种病态的俊美。他目不斜视,仿佛这满堂宾客不过是庭院里的一草一木,不值得他分去半点心神。
而他身后推着轮椅的柳惊鸿,才是那片死寂的中心。
她的步伐很稳,每一步的距离都精准得像是用尺子量过。随着她的走动,那身墨色长裙上的无数细褶开始流动,裙摆荡开的弧度不大,却像暗夜里涨潮的海水,无声无息,却蕴含着吞噬一切的磅礴之力。那不是布料,那是流动的暗影。
人群中,方才还在与同伴议论柳惊鸿疯病的礼部尚书千金,此刻正用团扇死死掩住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写满惊骇的眼睛。她亲眼看到,柳惊鸿的目光淡淡地扫过她所在的方向,那眼神里没有任何情绪,没有愤怒,也没有轻蔑,只是一片空无。可就是这片空无,让她感觉自己像一个透明的、无所遁形的笑话,方才说的每一个字,都化作了无形的巴掌,狠狠抽在自己脸上。她身旁的贵女手一松,一柄湘妃竹骨的团扇“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发出在寂静中格外刺耳的声响,可她却浑然不觉,只是呆呆地看着。
她们想象过无数种柳惊鸿出场的模样。或许是浓妆艳抹,用华丽来掩饰不堪的过往;或许是畏畏缩缩,被这大场面吓得不知所措;又或许是延续她的“疯病”,做出什么惊世骇俗的举动。
可她们从未想过,她会是这样。
她就这么安静地走着,不带一件多余的首饰,不施一点娇媚的颜色,却比在场任何一位珠光宝气的贵妇,都更像一个天生的主宰者。那是一种从骨子里透出的、凌驾于所有规则之上的绝对自信。
角落里,几位武将站得笔直,神情比见了敌军主帅还要凝重。那位络腮胡的副将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仿佛那里正架着一把看不见的刀。他旁边的中年将军,双眼紧紧锁定着柳惊鸿的身影,眼神中除了震惊,更多的是一种“果然如此”的了然。他想起自己说过的话——龙游浅滩,蛟龙入海。他现在才明白,这条龙,比他想象中还要凶猛,还要深不可测。以前在将军府,那不是浅滩,那是一座刻意打造的囚笼。如今,笼破了。
柳惊鸿的感官像一张铺开的网,捕捉着大厅里每一个细微的变化。空气中混杂的香料味,杯盘轻微的碰撞声,那些压抑的、带着探究和畏惧的呼吸,都成了她分析信息的素材。她能清晰地分辨出,哪一道目光来自好奇,哪一道来自嫉妒,哪一道,又带着深藏的杀意。
她看到了太子萧景辰。
他坐在客座上首,一身明黄色的常服在一众深色官袍中格外显眼。在最初的错愕之后,他脸上的温和笑容并未散去,只是那笑意不再浮于表面,而是沉淀下来,变得意味深长。他端着茶杯,指腹在温热的杯壁上轻轻摩挲,目光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一寸寸地剖析着柳惊鸿。从她利落的发髻,到她沉静的眼眸,再到她行走时平稳的肩线。
他在评估。
评估这个传闻中的“废物”和“疯子”,到底有多少斤两。评估她这惊人的蜕变背后,是何人手笔。评估她,能否成为自己棋盘上的一颗棋子,又或者,会成为一个意料之外的对手。
柳惊鸿的目光与他对上了一瞬。
没有躲闪,没有退缩。她只是平静地回视,像是在看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宾客。而后,她的视线便自然地移开,继续推着萧夜澜,走向那最高处的主位。
这短暂的交锋,无声无息,却让萧景辰摩挲杯壁的动作停顿了一下。他敏锐地察觉到,对方的眼神里没有丝毫的敬畏或讨好,那是一种纯粹的、平等的审视。这个女人,不怕他。
终于,轮椅在主位前停下。
柳惊鸿俯身,动作自然地为萧夜澜整理了一下膝上的薄毯。这个简单的动作,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亲近,仿佛在向所有人宣告,这个男人,是她的。
而后,她直起身,在萧夜澜身侧的位子上,缓缓坐下。
当她裙摆的最后一丝褶皱在椅边沉静下来时,那股笼罩全场的无形压力,才仿佛找到了一个宣泄口,悄然散去。
“呼……”
不知是谁,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
整个“听竹轩”像是被重新注入了空气,死寂被打破,窃窃私语声如潮水般再次涌起,只是这一次,再也没有了之前的轻佻与讥讽,取而代之的,是压抑的惊叹和凝重的揣测。
“天……那真是柳惊鸿?”
“她……她怎么会变成这样?”
“那身气度,哪里像个疯子,比宫里的娘娘还有威严。”
“你看她的眼睛没有?我方才被她看了一眼,感觉心都凉了半截。”
萧夜澜始终没有说话,他只是侧过头,看着身旁的柳惊鸿。他的眸色很深,像泼了浓墨的夜,无人能看清他眼底的情绪。但他靠在轮椅里的姿态,却比方才松弛了几分。
他布了一个局,设了一个舞台,而他的王妃,没有让他失望。她不仅完美地登了场,甚至超出了他的预期。她没有用张扬的“疯”来震慑,而是用极致的“静”来碾压。这种高级的玩法,让他觉得,这场宴会,开始变得有趣了。
大厅里的气氛诡异地热烈起来,人们交头接耳,却又不敢太大声,目光频频投向主位,像是在观赏什么稀世奇珍。
就在这时,一个温润的声音,清晰地打破了这片嘈杂。
“七弟,七弟妹,可算把你们给盼来了。”
是太子萧景辰。
他放下了茶杯,站起身,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兄长对弟弟的亲切笑容。他一开口,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了过去。大家都想看看,这第一句交锋,会如何展开。
萧夜llan抬眼看向他,神情淡漠:“太子皇兄客气了。府中琐事,耽搁了片刻,还望皇兄见谅。”
这话答得滴水不漏,既解释了迟到,又没失了身份。
萧景辰的目光却越过萧夜澜,直接落在了柳惊鸿的脸上。他的笑容更深了些,带着几分探究的玩味。
“早就听闻七弟妹风姿特秀,今日一见,方知传闻误人。”他顿了顿,像是斟酌词句,又像是故意留出空隙,让所有人都竖起耳朵。
“只是……”他话锋一转,声音里透出几分“关切”,“京中都说弟妹性情刚烈,不拘小节。方才弟妹推着七弟进来,孤看着,这步履沉稳,神态端凝,倒不像是传闻中的模样。不知是传闻有误,还是弟妹……病好了?”
这话问得极有水平。
它看似是关心,实则暗藏机锋。它直接将“疯病”这个话题摆上了台面,逼着柳惊鸿必须做出回应。
如果她承认自己病好了,那之前那些“疯批”行径,划破柳如烟的脸,吊打尚书公子,就成了神志清醒下的恶行,品行堪忧。
如果她不承认,说自己病还没好,那她此刻这端凝沉静的模样,又作何解释?岂不是当着全京城权贵的面,承认自己是个表里不一、故弄玄虚的骗子?
一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柳惊鸿身上。空气再次变得紧张起来,像一根被拉到极致的弓弦。
柳如烟的父亲,柳将军,正端着酒杯,手悬在半空,脸色有些发白。长公主萧玉淑则抱着手臂,嘴角勾起一抹幸灾乐祸的冷笑。
就连萧夜澜,也饶有兴致地看着柳惊鸿,想看她如何拆解这个太子亲自递过来的难题。
柳惊鸿端坐在椅子上,身姿笔挺。她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先抬手,为自己倒了一杯茶。
她执壶的动作很稳,茶水从壶嘴倾泻而下,注入青瓷杯中,发出一阵清脆悦耳的声响。那声音不大,却奇异地安抚了现场紧绷的气氛。
她倒完茶,将茶杯端起,却没有喝,只是用指腹轻轻摩挲着温润的杯壁。
然后,她才抬起眼,看向太子,唇角极轻微地向上扬了一下。那不能算是一个笑容,更像是一把即将出鞘的刀,露出了一丝锋利的寒芒。
“多谢太子殿下关心。”她的声音清冷,像玉石相击,“我的病,时好,时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