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马车再次碾过那道熟悉的青石门槛,她扶着丫鬟的手踏足这片曾吞噬她血肉的土地时,低垂的眼睫下,不再是惶恐与卑微,而是猎手步入陷阱时的冰冷审视——这一次,被狩猎的,该换人了。
马车在轻微的颠簸中,缓缓停稳。
车帘被仆从从外面掀起,秋日略显苍白的阳光混杂着世子府门前特有的、带着威严肃穆气息的空气,一同涌入了车厢。
苏婉清扶着春桃的手,微微弯腰,步下了马车。
脚踩在坚实光滑的地面上,她下意识地,也是刻意地,抬起了头。
眼前,依旧是那两扇巨大的、朱红色的镶铜钉大门,比将军府的正门还要气派数倍,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与压迫感。门楣上,“敕造世子府”几个黑底金字,在秋阳下闪烁着冷硬的光泽。门前那两尊石狮子,目光如炬,仿佛能洞穿所有来客的心肝。
与前世一般无二。
然而,她的心,却已截然不同。
没有初来乍到的震撼与茫然,没有对未知富贵的憧憬与忐忑,更没有那深植于骨的、属于十六岁庶女的卑微与恐惧。
有的,只是一片死水般的沉静,以及在那沉静之下,汹涌奔腾、却被她死死压制住的、名为仇恨的熔岩。
她的目光,如同最冷静的探针,飞快地扫过门前候着的仆役——依旧是那个钱妈妈,脸上挂着与前世一模一样的、程式化中带着轻慢的笑容。她身后跟着的丫鬟婆子,眼神里的打量与评估,也分毫未变。
这一切,都像是按着前世的剧本,分毫不差地上演着。
真好。
苏婉清在心中冷冷一笑。一切都还在轨道上,那么,她精心准备的反击,才能精准地落在七寸之上!
她迅速垂下眼睑,将眸底所有外露的情绪尽数收敛,只余下一片符合她“人设”的、怯生生的、带着几分长途跋涉后疲惫的柔弱。她甚至刻意让身体微微瑟缩了一下,仿佛被这王府的威严所慑。
“三姑娘一路辛苦。”钱妈妈上前一步,依旧是那套说辞,“娘娘已在府中等候多时,请姑娘随奴婢来。”
“有劳妈妈。”苏婉清的声音细弱蚊蚋,带着恰到好处的恭敬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惶恐。她微微屈膝,行了一个无可挑剔、却又显得过分小心翼翼的半礼。
然后,她跟在钱妈妈身后,再次迈过了那道高高的、冰冷的门槛。
一步踏入,仿佛踏入了另一个时空。
亭台楼阁,飞檐翘角,抄手游廊,奇花异草……所有奢华精致的景致,都与她记忆中的画面重叠。空气里弥漫着清雅的合香,与她前世魂魄飘荡时闻到的,一般无二。
可她知道,这锦绣繁华之下,是何等污糟血腥的本质。
她不再是那个懵懂无知、只能被动承受的苏婉清。她是携带着八年血泪记忆、从地狱爬回来的复仇者!
她的步伐看似轻缓顺从,实则每一步都走得极其沉稳。目光低垂,却将所经之处的每一个转角、每一扇月洞门、每一处可能的藏身之地或逃生路径,都清晰地刻入脑海。
她注意到巡逻的护卫换岗的时辰似乎与前世略有不同,记下了通往厨房和后角门的最近路径,甚至分辨出了空气中几种香料混合的细微变化——其中一种淡得几乎闻不出的异香,让她心头警铃微作,那是前世她中招前,曾在苏玉华殿内嗅到过的!
果然,陷阱早已布下,只等她这个猎物入彀。
钱妈妈引着她,依旧朝着前世所居的“锦瑟院”走去。
“三姑娘,娘娘体贴,说姑娘初来,怕住不惯,特意将这处临水安静、景致又好的院子拨给姑娘居住。”钱妈妈指着那精致的院门,说着与前世分毫不差的台词。
苏婉清抬起朦胧的泪眼(努力挤出的),看着院门上“锦瑟院”三个字,脸上适时地流露出受宠若惊的感激,声音哽咽:“姐姐……姐姐待我真是太好了……婉清何德何能……”
心里却是一片冰封的冷笑。
锦瑟院?确实临水安静,方便某些“意外”的发生;景致也好,适合用来麻痹猎物的戒心。苏玉华,你真是费心了。
院内陈设依旧典雅奢华,与她记忆中别无二致。黄花梨木的家具,锃亮的铜镜,精致的妆奁,柔软的锦垫,价值不菲的窗纱……一切都完美得像个精致的牢笼。
“姑娘看看可还缺什么,只管吩咐下人。”钱妈妈例行公事地问。
“一切都极好,劳姐姐和妈妈费心。”苏婉清依旧是那副怯怯的、极易满足的样子。
钱妈妈眼底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满意,又假意关怀了几句,便留下春桃、夏荷(大夫人拨来的眼线)以及世子妃另外指来的秋月和张妈,带着人离开了。
院门并未立刻落锁,但这锦瑟院,已然成了一座无形的囚牢。
苏婉清独自站在华丽而空旷的房间里,看着窗外那株开得正盛的玉兰,洁白的花瓣在秋风中微微颤动。
她缓缓走到窗边,伸出手,指尖即将触碰到那冰凉的窗棂时,却又猛地收回。
不能碰。
这里的一切,都可能是陷阱的一部分。
她深吸一口气,那空气中若有若无的异香,让她胃里一阵翻涌。
恐惧吗?
有的。但更多的,是一种近乎疯狂的冷静与兴奋。
龙潭虎穴,她已踏入。仇人近在咫尺。
好戏,才刚刚开始。
苏婉清的唇角,在无人看见的阴影里,极轻、极冷地勾了一下。